第五章 发簪

他高高躺在院子里一颗巨大的银杏树分叉的枝干上,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叶归凡,今夜的月色极好,月光似水一样洒在他的身上,那深蓝的衣袍微微泛着银光,像是把世间最温柔的光辉织进了衣料之中,隐隐透着暗纹。银杏树的叶子斑驳的影子落下来,看不太清他的脸。叶归凡觉得嗓子有点干,咽了口口水。

“师兄……你……你的衣裳料子真好。”

沈临渊笑了一声:“你特地来跟我说这个?”

“嗯……”叶归凡想说一点不那么奇怪的话题,“今晚月色不错,我睡不着出来遛弯。师兄你在干嘛呢?”

“晒月亮。”沈临渊答,语气随意的好像世上人人都晒月亮而不是晒太阳。

气氛再一次沉寂下来,叶归凡不由得有点后悔自己不好好在房里带着,出来找罪受。

“你什么时候走?”

“啊?”叶归凡估摸着他不想被人打扰,“我马上就走。”

“我不是问你这个。”沈临渊叹气,“我说你家里什么时候来接你。”

叶归凡窘迫道:“就这两天了。”

“其实我觉得你的性格不适合待在王都。你看着吧,没几天你就得想回来。”

“也许吧。”

两人又不说话了,唯有院子里瑟瑟的风声穿过,拂过叶归凡的头发,她有些惬意地眯了眯眼睛,那头的沈临渊突然丢过来一个东西,叶归凡下意识伸手一挡,那东西掉到了地上。

沈临渊又气又好笑:“又不是用石子砸你,你躲什么。是给你的饯别礼物。”

叶归凡蹲下身子捡起那东西,借着月光瞧了瞧,原来是一根木头雕的簪子,极其简单的样式,用砂纸细心打磨过,在末端镶了一颗蓝绿色带黑色条纹的小石头。

“木头是院里拗的,石子儿是后山河里捡的。”

“真寒碜。”叶归凡嫌弃。

“人家说离了故乡要带一碰泥土走,虽说你不是去异乡,带上这东西也有个念想。”

“哼,师兄就给我这么个东西,王都的人恐怕不戴这种玩意儿。况且这种发簪只有女子才戴。”叶归凡心里知道这东西看着不值钱,却很费心思,心里很是有点感动,嘴上不肯饶人。

沈临渊有意无意地装作没听见她说的“女子才戴”这话,临行前送簪子,哪怕叶归凡真的是个男子也已经很暧昧了。

“以后再换更好的。”沈临渊换了个姿势,“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还想去找一下陆钦。”叶归凡说。

“那小子刚来过,说今天气的很,要出去跑两圈,这会应该不在屋里。”

叶归凡莫名:“他气什么?”

“他呀,”沈临渊笑,“他一气你在山下不让他和那姑娘吹牛,二气你仓促地要走,三气你下山之后就剩他一个人砍柴洗衣。你说这么多加在一块,人家当然要出去撒撒气。”

叶归凡莞尔:“这傻小子。”

“你走的时候我就不去送了。”沈临渊说。

“好。”

“……我说你这人真没意思。”

叶归凡正色道:“我希望你们都不要来送我,不然我可能会哭。”

沈临渊愣了一愣,哈哈笑道:“知道了。咱们后会有期。”

“嗯。”叶归凡应,心里没来由的泛起一阵苦涩,“你身体没事吧?”

“没事,皮肉伤罢了。”沈临渊说,语气中带了几分促狭,“叶师弟如今对我好得很,与从前大不相同。”

叶归凡红了脸:“我呸,我不过随口问问,走了!”她头也不回地离开,沈临渊目送着她远去,嘴角的笑意渐渐收起,喃喃道:“即便这样,若是你碍着我的路,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叶归凡想想不甘心,绕去陆钦的院子,见里头一点灯火都没有,只能在外头踱了几圈,闷闷地回了屋。要说情分,陆钦与她相处时间最长,这小子也招人喜欢得很,眼睛圆溜溜,虎头虎脑的,看着一脸的聪明相。叶归凡常常觉得自己是他的姐姐,或者说像他的娘……想到他因为自己而生气,心里不是滋味。

这一夜她睡得很不好,睡得很浅,总是恍惚梦到以前垂髫小儿时在王都与堂哥堂姐游戏时的场景,他们跑在她的前面,她努力跟上,想看清两人的脸,等追上时他们转过头,却是陆钦和沈临渊的脸,他们两人相视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小的明晃晃的匕首笑嘻嘻朝她刺来。

叶归凡惊醒了,外头天已大亮,她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浸透,总觉得这一夜像是没睡一般,身子沉重得很,她心有余悸地摸摸胸口,原来是沈临渊给的那个木头簪子戳的,送个礼物都这么招人烦,她有些生气地把簪子丢在桌上,看见簪子裂开了一道口子,急忙又拿起来,生怕弄坏了。

那道口子里透出一线寒光,叶归凡心里一动,稍稍用力,簪子的后半段便被她拔了出来,原来里头竟然是一把极短小的刀刃,没有大用,但防身倒是够了。她想了想,把簪子合上,对着镜子梳了个简单的发髻,顺手把簪子插了上去。

“归凡,起来了没?”师娘在外头敲门。

叶归凡应道:“来了。”去开了门。

师娘看起来有些憔悴,叶归凡道:“师娘昨夜睡得不好吗?”

师娘摸摸自己的脸,笑:“每一次你们有人走我都这样——还说我呢,你瞧瞧你自己的眼睛都红了。”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个菊花茶包:“刚刚有人上山来送信,说是马车停在半山腰了,前几天下了雨上面不好走就没上来,你既然不要我们送,自己当心点。”

“山路我都走了多少年了,放心吧。”叶归凡接过茶包,“陆钦那小子呢?”

“昨晚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会还在睡呢。”

叶归凡:“让他睡吧,师父师娘也别送我了,省得彼此不舍牵挂。”

“我把这屋子给你锁起来,以后你要是回来还住这里。”

叶归凡不可置否地笑笑,环顾了一下这个自己生活了许久的地方,她鼻子一酸,回身抱住了师娘,将脸埋在师娘的颈窝里,一股淡淡的草药味飘进了她的鼻子。

师娘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归凡撒起娇来就是招人疼。只是别太耽搁了,让人家等不好。”

她先放开了叶归凡,叶归凡心里涌起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就像是过去七年来无数次下山一样,叶归凡走在熟悉的道路上,只不过身上多了一件行李,她脚程快,心里纵然不舍,还是走完了那么点山路。

一个长相清秀的丫鬟守在一辆马车旁边,还有十几个长相英武,着软甲的兵士站得笔直。那丫鬟先看见了叶归凡,跳起来招手:“姑娘!”

叶归凡不是自来熟的人,此时倒有些不自在,她点点头快步走了过去。

小丫鬟兴奋道:“方才我远远看着就觉得是我家姑娘,长在这个地方,身上还是有些将门的气质,和京中的姑娘们不太一样的。”

叶归凡不好意思地笑道:“哪有你说的那么玄乎。”

她想了想:“这里下山大概只有一炷香时间,我们一起走下去吧,山路上驾着马车不方便。”丫鬟为难道:“姑娘比咱们金贵,这有马车还步行下去……”

“没事,我走习惯了。”叶归凡不以为然。

主子发了话,小丫鬟就没什么话好说了,她让那几个兵士稍远几步跟在后头,自己扶着叶归凡一只手往下走,叶归凡不自在:“你扶着我做什么?”

丫鬟:“姑娘们走路都是要人扶的。”叶归凡见她为人直率,颇为感兴趣地问她名字年纪。那小丫鬟也乐于说话,说她叫佩兰,今年十六了。

叶归凡问她:“刚才我听你叫叶将军,不是一般都叫老爷的吗?”

佩兰笑眯眯:“因为奴婢是军营里养的人,不是叶府里头的家仆。”

叶归凡奇道:“军营里还有女子?”

“是皇上要叶将军养的暗杀营,叶将军为人正直不屑用这个,我们平常没事就哪里缺人补哪里。”佩兰说,“叶将军和夫人说姑娘不太懂功夫,让奴婢保护姑娘呢。”她乐此不疲地说起王都中的种种奇闻异事,说到手舞足蹈,在山路上差点摔下去,叶归凡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她,“小心些。”

她一路将佩兰扶到山下,兵士们跟在后头,原本以为这个叶将军的千金也是个娇贵的,又善于作出亲和的样子才故意不坐马车,不想她轻轻松松废话没有直接走下了山,心里先存了好感,感叹叶将军为人谦厚,生的女儿也是如此。有了那一扶,叶归凡又是好脾气,乐意听她话痨,佩兰心里也更加欢喜。

今日已经放晴,山下倒比平时更加热闹。

“什么事情啊?”叶归凡问。

佩兰答:“来的时候听说好像是高家的小姐今日出阁了,一路敲锣打鼓的,还给了我们喜钱呢。”

叶归凡:“喜钱?”

佩兰急忙把钱掏出来解释说:“他们没拿,就我拿了,姑娘给你。”

“你收着吧,我不是这个意思。”叶归凡见她会错了意,有些哭笑不得。

远处徐家公子骑在白马上,意气风发地带着后头的迎亲队伍,鞭炮声,还有路边看热闹的人此起彼伏的恭喜声,那徐公子看着心情很好,伸手一掏撒出一把白花花的碎银子,引得周围一片人蹲下去捡,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有这么一种人,他就是喜欢在外招摇,哪怕实际上根本就没有招摇的资本,他也要表现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他在真实的自己之上附了一层面具,从不摘下来,以至于忘记了自己本来是什么样子的。

“佩兰,”叶归凡退到路的一边,“咱们给新嫁娘让个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