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当初也曾想过,两个人,若是一别,不晓得要多少年方能重逢。若是今生还有机会再见,想必也是到了尘满面,鬓如霜的时刻。

这么些年了,每自想起这些,也觉得痛惜难耐。

此刻站在别院外,深知一生所爱,只有一墙之隔。却不知为何,始终迈不出这一步。

段一白还在思量。苏南却因为忧心李可岚的安危。竟然自行从别院走了出来。

纵然蒙头遮面,既然是深爱多年的人,单看那记忆中的窈窕身形,以及若寒星一般的明眸,又怎会认不出呢?

这一次是当面撞上,竟然也躲闪不及。莫南卿站在那里,看见段一白一身白衣,眉眼依然是十年前的模样,一时间似乎时间倒流。

她回身要走,却被段一白抓住了手臂。挣扎不开,只能回头沧然看着他。

千言万语,只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段一白只是凝视着她,隔了许久,突然叹气,“南卿,你这又是何苦来着?”

何苦,有什么苦衷呢?最初在一起的时候,不也是怀着一生一世不分离的意愿。且到如今,明明是世路残酷,又该从何说起。

段一白只管抓着她的手却不肯放,“无论今时今日,你我各自境遇变迁到什么程度。莫南卿始终是莫南卿,难道你以为昔日帝国牡丹,只有容貌可取么?”

“有些事,纵然你不在意,我却不能不在乎。”心已动,莫南卿却依然执着。是她自己心思缜密,习惯了珠玉在侧,终究无法面对如今的狼狈形貌。

段一白轻声叹气,“当年你我情深意重之时,总说愿同尘与灰之类的话。虽然那个时候便觉得不吉利,但这样的心意,却从未变过的。”

莫南卿悲哀的看着他。

他接着说下去,“我听宋明远说过,东海分支有忘川,忘川之水寒意凛然,水深千尺,暗潮汹涌,但水底所产黑色珍珠可去腐生肌,堪称神品。我说过,无论你如今变成什么样,我是不在意的,但既然你在意,我便为你再赴汤蹈火一次又如何?”

莫南卿被震到说不出话来。却看他这般情痴,到了这种时候,如果再一昧躲避,反倒矫情了。便干脆开了院门,与段一白在院中坐着,叙起别后种种。

一时之间,百感交集。但两个人,既然是曾经深爱过,昔日情意究竟在不在,这般靠近相谈,又岂会感觉不出来呢。

而此时,李可岚知道他们两个在这边,自觉不便回来,正与宋明远两人在院墙之上随意散步,看看四处的风景。

虽是已到夏至时节。宋府这边到了晚上,却依然阵阵寒意,宋明远将自己的斗篷解下来披在了李可岚身上。李可岚略不好意思的笑笑。

“我自幼在东海郡长大,竟然不知道这边到入夏也是这样冷的。”

“昔年东海郡王府在郡南,这边是在郡北,南北之间,只隔一道忘川,这边一贯清寒,那边却是溽热难当。据说忘川水是自东海涌流过去的。带了海中龙王的法力,庇护一方,却不知被庇护的,到底是哪一边。”

李可岚方在沉思他是不是因为东海郡王府在郡南覆灭,便将自己的府邸建在郡北,以避风水之煞的缘故,但想想,他既然是武将,应该是不会计较这些的。

却听他继续说了下去。

“听说忘川另一边,夏日炎热逼人,风土人情,与这边全然不同。我原本就不喜欢太过于炎热的天气。再加上军府四周,一年四季都是要训练的,也是为士兵着想,便留在了这边。听说郡主在那边长大的,倒不知是什么情形。”

李可岚细细回想,便与他说起,“热是极热的,莫说夏季,从冬天一过,刚刚开春,便有许多人家搬到忘川沿岸,在林子里搭建竹楼居住,为了防潮通风的缘故,竹楼都是搭在空中的,远远看去,像是挂在树上的笼子一般,有趣的很,还有一些人家干脆住在船上。整个忘川流域水性极寒,虽然骄阳似火,只要贴水住着,也就勉强能忍受了。到了夏日,就没办法了,一整个白天,江面上望过去,看不到一个人。就只一早一晚最为热闹。岸上住的,船上住的,都出来汲水做饭。因为气候炎热的缘故,盛产水果,一年好几季,再加上忘川的鱼也肥美,沿着这条江住的人都不愁生计。所以长达三个月的夏天都没有人做事,只管避暑便好了。”

“王府似乎不便建在江面上这样开阔的地方,倒不知道你们那些年是怎么忍过来的。”

李可岚细细回想过往,当初她在王府居住的时候,王府原本便没有同寻常人家一般挤在忘川沿岸,而是修在深山里。却也从忘川引了流水过去,自成一片水域。她所居住的寝殿,倒是有一半都悬空搭在水上。即使是炎炎夏日,踩在木质的地板上,也是清凉的。还有夏日避暑的别院,一整个都搭在水上,说是湖心小筑,为了通风的缘故,四面都不是墙壁,只用竹帘屏风与轻纱帷幔围着。便是这样,还算不足,桌上常年放着冰盏,连寝殿内,都放着双层的琉璃屏风,内部装着满满的冰沙,若是融了,便换新的过来。即使是在因炎热出名的南郡,她可是从来不知道何为炎热的。四季都穿着齐整又厚重的宫服也不妨事。

冬日生火,夏日摆冰。虽说天有四季之别,对她而言,却是冬日绝对不会让她冷着,夏天也不能热到她。王公贵族之家,原本便不受气候牵制。只是如今想起曾经那些日子,便觉得奢靡太过。也难怪会一朝倾颓。

此时便当做闲话与宋明远一一说了,大概因他是东海军督的缘故,毕竟两边都算是他的治下。想要知道风土人情之类的事情,也无可厚非。

只是她不知道,她说起自己日常起居的那些事情,无论多么琐碎。宋明远却都一一记下了。

说着说着,便说道东海传说中的黑珍珠。

李可岚却不知道这个了,一脸期待的问宋明远。

宋明远微微苦笑,道,“若是真有这东西,怎么会没人打捞来上贡给你们东海郡王府?就算是给主上上贡,也是要从你们郡王府过手的,你若是不知道,想来便是真的没有这东西了。”

李可岚想起苏南,便不依不饶的问他,“既然传说里是有的,那想必也不是空穴来风。你同我仔细说说么。”

宋明远道,“黑珍珠的传说,时日久了不辨真假。”他是打仗习惯了的,地形勘探,又岂能不仔细,“但说起忘川这条江,是真的挺奇怪的。表面风平浪静,实质上却是暗潮汹涌,一来水域极寒,二来不少地方,有暗流礁石,小舟还不妨事,若是大船行于其中,竟然是比东海还要凶险三分的。船且如此,何况是人。只是传闻说,能产黑珍珠的珠蚌便生长在忘川最深最险之处,普通人,搏命下水便是九死一生了。就算捞到珠蚌,拆开来看,又未必是黑珍珠。激流汹涌乱石滚动的地方,又是水底,怎么能仔细看呢?况且说起去腐生肌,不过是为存续容貌所用,并非起死回生那般重要。所以这么些年来,也不曾听说有人冒死得到过那东西。”

宋明远趴在城墙上愣了一会儿神,说起来,黑珍珠算什么呢。他关注的,一直是如何渡得了忘川的激流暗涌。东海郡毕竟沿海,与京畿之地相距甚远。忘川原本是现成的运河,却放着不能用,怎不叫人扼腕叹息。而李可岚的心思,便放到那影儿也不见的东海至宝黑珍珠上面了。

这一天倒是聊了许多,聊完后各自回房。第二日,便听段一白同宋明远闹开,要带着莫南卿一起离开。

宋明远前一天晚上听李可岚说了许多,总之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照他那样仔细的性格,自然回去之后便在书房内,将也许会有用处的事情都整理了一番又写了下来。睡得便有些晚。前一天还特意提醒练兵的教头,晨起的训练便不要过来烦他。结果架不住段一白一大早过来砸他的房门,硬生生将他从床上拖了起来。

真是若非看在与这人交情深远的份上。早叫人拖出去先赏一百军棍了。把军督大人当什么了。

想是这么想,他还是勉强撑着起来。听段一白说了前因后果。又忍不住扶额,黑珍珠,果然是黑珍珠,就知道既然提起这玩意儿,就没有善了的道理。

他懒懒开口,“你要送死谁乐意拦着你,就你这浮夸的性子,战船倒是免了,我送你一条画舫你赶紧的去。如果还有命的话,记得画张流域图给我弄回来。”这么想了片刻,又说:“算了,还是我吃亏点算了,再加几只信鸽给你,沿途地形水域变化,都替我写下来,直接让信鸽送回来。免得你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我还得另找人去勘探。”

段一白垮着脸,说:“兄弟一场你就这么对我?信鸽什么的有没有都没关系,画舫也不用你送,我买得起。倒是女人,必须得有啊。”

宋明远扶额,“你要带莫南卿走,我是没意见,她自己同意没?况且,”他犹豫了一下,道,“尚阳郡主既然在这边,是不能轻易离开的。你也好歹顾及一下我的立场。”

“我知道。”段一白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我昨日与她提了这件事。她倒是没说什么,但我猜她也是放心不下那位郡主。只是你了解我的。我苦等十年,如今也是拿命去为她冒险。你以为我会再次轻易放手么?”

拿不拿得到黑珍珠,基本上要看命运眷顾了,段一白不惜命就算了,他却知道,这般至宝并非是他愿意就能得到的。若不能带着莫南卿一起走。两人一起赌这一场。他便是死在忘川底,也是不甘心的。

宋明远扶额叹气,“打晕,绑走。我知道百无一用是书生,你手无缚鸡之力连个女人都解决不了。我门口站岗的那两个金吾卫你带走。劳驾,我继续补觉去。”

他其实还没醒,所以才这般打趣段一白。

段一白扯了扯他的衣袖,“宋明远,算我求你了好不,你也知道,南卿放心不下的便是郡主那个人,既然人在你那边,你照顾好她,让我们放心便是。只要郡主跟你都帮着我说话,再加上我们之间这十余年的苦楚,她又怎么会不答应呢?”

宋明远沉吟许久,将这些事情前前后后细想了一遍。如今先皇已逝。李昭已经成了天子。说起来,也算是李可岚的表兄。当年东海郡王府之乱,明说也是李昭搞得鬼。不然以前任东海郡王那样温厚的性子,又是世代忠良,又是皇亲国戚,又岂会做出谋逆这样的事情?

往事沉寂已久,再往出翻是没有意思,不过,毕竟李昭的母亲如今也是太后之尊,当初因为了李昭的权位,东海郡王一脉牺牲甚大,就算先皇仁厚,并未开杀。但单单只是褫夺封号,阖族贬为平民流放,便算是代价惨烈了。李可岚既然是太后的侄女。若是他未曾见到就算了,但如今,既然进了他宋府,他若视而不见就这么放过去的话,日后难免走漏风声被人翻旧账来算,何况,留着莫南卿也是个麻烦。

她虽是女子,却极为聪颖,有她在李可岚身边,无论如何,对宋明远都是个妨碍。

这么盘算完了。他便换了衣服,同段一白一起,去李可岚所居住的别院那边同她们二人商议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