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从来不知原来城楼上的风竟会是这样的大,火红的裙裾被高高地吹起,好似一只将要飞去的大鸟。

小蛮在后面追喊着“公主,公主!盖头……”繁复精美的凤冠压在头上摇摇晃晃,脖子承受不住折腾,我甚至能够听进骨头发出“咔嗒”的抗议声音。

下面的侍卫听见城楼上嘈杂的脚步都伸长脑袋在看,等看清这身双面绣的嫁衣之后都又赶快把头缩了回去。

未出嫁的女子一定要顶着盖头,美丽的容颜是最宝贵的礼物。而这份礼物等同于财富只属于她未来的夫君。

可惜,盖头在小蛮的手中,而她追不上我的脚步。

冗长的红色嫁衣在尘埃的地面拖拽而过,上面久未有人来过。我每一次的踏步都会踩起一阵烟尘,对于今天做的这一切,我都不曾后悔,只是有些不舍得这身奢华的嫁衣。

双面刺绣,金丝锦缎。

熬了日日夜夜赶制的红装,就连衣摆上的并蒂莲都闪着灼灼的光芒。

这么好看的衣服竟要随我没入黄土,一寸寸随着流光湮灭,实在有些舍不得。

小蛮的速度比我慢了好多,等我站上了城墙上她才缓缓的靠近。脸涨得通红,她颤抖着把盖头递给我。

喘着气说:“公主下来吧,城楼风大。”她没有意识到我不是在玩游戏,更没想到当我跑向城楼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已经决定好了。

小蛮是正常人,正常人不会想到一直好喝好住,吃穿不愁的公主被许了郎君之后就会想不开轻生。何况这未来驸马不错,北赵送来的长子,若是赵王去世之后他还是有登基接掌皇位的可能,那时嫁与他的我就可能会是皇后。

再说这质子除了性格沉闷,忧郁寡言就再没其他缺点,这样的性格生活起来会沉闷一些,但是绝不会发生家庭暴力之类。说起质子的模样来亦是清美俊雅,百中无一。

所以以小蛮的观点看来,怎么样都是我赚了。这样的日子和和美美,没有一点不良因素刺激我去轻生自尽。

而现在站在城墙上的我,同样也是一个正常人。我是说,我在没有遇见他之前。喜剧的爱情大抵是相似的,你娶我嫁,子孙满堂。悲剧的爱情却是各有各的不圆满,总的来说就是——造化弄人。

我单恋上一个男子,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天下间最大的悲剧与笑话莫过于此,可是这并不影响我执着地想他,彻夜描摹过他的模样,给他起过无数的名字。

尘世中短暂的姻缘开出了最美的花,只是属于我的姻缘却是昙花。短暂又绚丽,盛放之后便是凋零。我守着零落成泥的灰烬,惶惶不可终。

从相遇到分别,只有一日。相见到倾心,只有一眼。佛说这是我命中的一道坎不是注定的缘分,我不信。此刻我还站在城楼上眺望,人海茫茫,就算是我命中的一道坎,他也应该出现大闹我的婚礼然后带我远走天涯。

我舍弃了公主的一切,地位,荣耀。他带着我,两人一马,每天躲着皇宫中派来的追杀,这才是坎坷。可是如今我望穿了天涯,也望不到他。对于那一面之缘,对于救下的我,可能时间一过他已经忘了。而我汲汲于回忆中裹足不前,我不信命,我不信相遇的缘分比晨露还要短暂。

城墙外就是繁华的市井,这一袭的嫣红的嫁裙太过于刺目。来来往往的市民和小商贩都停了下来,他们将目光投向了城墙上迎风而立的那抹身影。

“公主,你看驸马爷接亲的人马都来了,你再不下来,就真下不来了!”小蛮撇撇嘴,为我这样怪诞的行为感到羞耻。她在宫中和我一起长大。馒头髻下是一张胖嘟嘟的脸,这样的面相一看就知道是宅心仁厚。

我喜欢她,沉闷压抑的皇宫中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慢慢摇摇头,转过脸对小蛮说:“你回宫吧,我不下来。驸马再好终究不是他。”

小蛮急了抓着我的衣摆,喃喃道:“公主别做傻事,你是公主以后大不了再纳个驸马爷。”

如同中了妖术,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他。古旧的城楼上,罡风吹过头顶是一片湛蓝。红裙黑发,在古旧尘埃的城墙上。仰起身子便能触及那一片天幕,浅蓝无垢,如同他的眼睛。

哥特式妖冶又绝望的美感,我是这么觉得的。但是显然小蛮还有我的父皇不会这么想,如果我不是有公主,那么在所有人的眼中就是疯子。他们大队的人马已经来了,在偌大的皇宫中定是找了我好久。等了这么久终于所有的人都凑齐了,我拿下头上碍事的厚重凤冠,看着我的父亲还有淑妃,将胭脂晕红的嘴唇微微上扬,这个笑必定鄙夷又妩媚。

从闹市中走近的迎亲队伍也停了下来,我站在皇宫东门的城墙上。天下百姓能够看到,迎亲的驸马也会看到。所有的皇亲国戚因为我的关系被迫来到了城墙边上,这个舞台有些狭小,我的份量也不够。

满是胭脂花粉的大船必定会沉下,我只想尽最后的力量再拉它一把。陌生的恩人,我只是利用了你的名义。今日,我非殉情而是殉国。

我非圣人,只是误读了圣贤的书章。秦始皇焚书坑儒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的,国家想要长治久安就绝不会允许背离统治的异数存在,思想上的异数最为可怕,它们像是会传染的疾病。一人揭竿有了异念,煽动之下就能聚集一批跟随者。能人智士有了时运就可能改朝换代,愚民则永远不会。

而我不幸就是那觉醒的异数,与这荒唐安好的世事不能相容,注定是该死的结局。

“普宁你下来,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因为沉溺于酒色太久,这个虚胖的皇帝面颊浮肿,稀少的花发令人觉得可笑。他踏出一步想要抓住我的衣角,却没有胆量走到城墙边上。

他的荣华得之太易,从唐哀宗的手上抢过了晚唐的最后繁华。享福未尽。怎能说死就死呢!

红衣覆手,烈烈招展的红衣后面是苍茫的斜阳,万丈的霞光笼罩在这片故土之上。苍劲的长风摇摆起衣角,我的目光从父皇颓败又腐朽的容颜上扫过,看向了他身后的王公贵族。淑妃容颜娇媚,似层叠的蔷薇。谁能想到她曾是我父皇的儿媳,宫闱中奢靡的淫欲是泛滥开的洪水,道德的堤坝早已被摧毁干净。

斟酌了片刻,我缓缓开口道:“今天我不嫁。”说完探出手将凤冠丢下了城楼,他的身子一抖下意识看了那凤冠一眼。那凤冠做工精美,大大小小的夜明珠确实花了不少银子。他这一抖半是因为我的忤逆,半是心疼钱。

淑妃柳眉一挑,没忘记自己是我父皇宠爱的小老婆,红唇轻启就喝出二字“大胆!”奈何肚中笔墨不多,这句说完就只有瞪着眼睛看着我。

“我不嫁有三”我挺直了腰板,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有骨气些。“其一,我的心已经归于他人,此生再无所爱。驸马强求也只能得到我的皮囊而已,天下美艳皮囊何其多,他若是偏爱美色大可以娶别人为妻不必固执于我。其二,安阳公主早早就被嫁与权贵,金华公主也与外戚高官订下婚事。我还有她们,所有的女儿不过是父皇你手中的‘工具’而已用来巩固你的政权统治,你牺牲了儿女换来的江山坐得可安稳?我再问一句,父皇你可还记得长乐?”

虚浮的身子一晃,淡眉下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我。这一眼只是怒火与惊愕,他没有想到我会提及长乐,这个有开封牡丹之称的绝色公主曾是他的心头爱,如今只是他的心头疤。

“普宁你最好马上给我下来!如果你想学着长乐一样,我现在就离开。你这辈子都没有我这个父皇,亦没有金山银山再供你挥霍!”他一声怒斥,头顶的上冕旒颤动,碧绿的玉珠响成一片。

拢起嫁衣广袖,手指摩挲在那金丝绣花之上。我一声淡笑“我不会学长乐,只能羡慕她。长乐跪在宗庙里三天三夜,脱去华衣,剪去青丝。断了与你的父女情义下嫁给了平民赵生。说来,高贵的血脉与地位不过是令世人羡慕的束缚。父皇,我要是知道那日遇见的恩人姓甚名谁,今日亦不会站在这城墙边上!”

“你敢!这样的畜生心胆是谁教会你的?天下是我朱家的天下,你们稍作牺牲又有何不可?你别忘了是谁养你到这般大的!”他用手指指着我如同一把凶器,通红的面颊不过是一朵开烂的桃花。春光已逝,只能在欢愉的水乡中腐烂膨胀。

“父皇莫要生气,这江山是属于我们。若没有‘白马之祸’废了唐哀宗,我没记错这依旧是唐朝的天下。不过唐氏衰微,良材尽去,各地反叛势力壮大。这天下不归你,也会被别人收入囊中,改朝换代本无错。只是得了天下之后用于享乐而非操守,那天下归朱还是归李都是一样的。从安史之乱之后,盛唐的气数就衰竭了。这场叛乱的根源总结说来就是帝王志得意满,放纵享乐。祸国红颜,唐玄宗有杨贵妃,你的身边有淑妃。父皇,女儿请你废去淑妃清理后宫,重整朝纲,心系天下!”

这段话一说,我已经没有了退路。淑妃脸色发白,杏眼瞪成了牛眼。若是我的父皇没有挡在我的面前她一定会冲上来掐死我。

在父皇说出那句“普宁你先下来,我们再商量”之前,我已经跳下了城墙。他惊慌改口将未说完的商量改成了一声沉闷又绵长的呼喊。

“普宁——”

我看见下坠的风吹起这一袭火红的嫁衣,恰似风中飘落的红叶。四周的景色缓慢地向上流去,时光开始扭曲,我一瞥似乎看见了街角处站着一袭白衣的公子。他静默的身子站在红衣迎亲队伍的后面,宛如万花丛中的一抹白砂直嵌进了我的心坎。

阴影打磨了他的容颜,只有那双晶蓝色的眼睛映着满天血红的晚霞中兀自闪光。原来你离我这般的近,我却一直没有看见了。这便是佛说的命中一坎吧。

我听见自己骨头崩开的声音,清脆饱满如同裂锦。身体以奇妙的角度向外延伸,我吐出不成语调的低唤。

一袭白衣带着熟识的幽香走近,眼睛被撞坏了看不清他的容颜。

我听见有人说,“公主讲得不错,奈何天妒红颜!”本想挤出一个谦虚的笑容来,可惜已经到了该睡去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