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十年后。

丹霞山排云峰,半山腰竹林森森,层层翠色中隐隐约约露出一角粉墙飞檐。从真一观这边遥遥望去,飞檐处正有一缕白烟袅袅不断。

彼时站在开襟阁上的白须飘然的老道士抖了抖手中拂尘,问身边随侍的少年:“紫苏好几日没过来玩了,你可知是什么绊住了那个丫头的腿?”那少年长眉俊目,年纪也就十六七岁,举止却甚端方凝重,闻言恭恭敬敬答道:“云叔叔家来了远客。”这老道士正是真一观主玄诚子,只见他两道白眉动了动,先是啧了一声,又惆怅叹了句:“紫苏上回来许的我那盘红豆糕,我念了好几天了,小四,你今日的功课也做完了,走一趟,帮我讨了来罢。”

师尊这馋嘴的德行,周曜只在肚子里腹诽了一句,脸上神色不动:“今日厨房里做了红豆糕,还有绿豆糕、桂花糕,我这就给您送到房里去。云叔叔家那里,不便相扰。”

玄诚子举起拂尘敲了周曜一下,简直痛心疾首:“你这小子,小小年纪就整日板着脸,莫不是读经读呆了?小时候明明很讨喜,怎么现在这么多规矩?都是跟你九师叔学的不成?”

周曜肃着脸回道:“师叔说,欲成大道,须离境坐忘。”少年语音朗朗,离境坐忘四个字说得仿佛有千钧之重。

玄诚子怔了怔,目光移到周曜的脸上,仔细端详。周曜见他神情忽转庄重,不由有些讶异,才欲开口询问,却见师尊脸色越发复杂难辨,到了嘴边的话生生竟是咽了回去。

气氛一时有些压抑,周曜只觉得自己在师尊的注视下如芒刺在背,如果理解无误,他居然从师尊的眼中看出一丝悲哀与怜悯之意。周曜的心剧烈地跳了几下,忍不住吐字出声:“师尊。”

玄诚子嗯了一声,眼底转瞬间平静如水,他捋了捋手中拂尘,淡淡说了句“走罢”,遂率先举步而行。周曜低眉敛目,缓步跟在他身后。残阳晚照中,烟紫色晚霞美得如梦如幻,玄诚子徐徐而行,广袖随风,仿佛融入了这满目山岚之中。周曜恍恍惚惚,觉得此时的师尊不复素日里与自己相处的情形,而是回到十年前自己初来真一观见他的那副仙风道骨的风姿。

十年,于修真者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而已。

十年前他随云洲来真一观拜师,不但没有坎坷,反而出于意料的顺利,他做了玄诚子的俗家弟子。且云洲也不知什么原因,居然也留了下来,只说客居于此,请玄诚子容纳,玄诚子也不曾为难,应了。云洲却并不住在观中,另选了排云峰容与精舍,这一住就是十年。期间云洲常带着紫苏四处游走,行踪不定,忽然而来,忽然而去。

念及云洲,周曜一直觉得他里里外外都是秘密。他是什么人?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他在做什么?断断续续相处十年,自己居然还是一无所知。唯有那个伴自己走过一程的紫苏一日日长大,从一个粉嘟嘟的小姑娘长成豆蔻年华的娉婷少女。

想起紫苏,周曜的嘴角下意识的弯了弯,

想起前几日在紫苏家见到的那副场景---那个俊美耀眼的锦衣少年捏着紫苏的腮帮子不撒手,紫苏揪住他的耳朵不甘示弱,仿佛在打架,但那种两小无嫌猜的情意却是扑面而来。这个少年,就是紫苏常常跟他提起的君澈罢。他近前见礼时,那个少年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冷了下去,淡淡回了一礼,退了几步,不发一言。周曜幼年离家,早就不是父母羽翼呵护下的娇娇儿,看人脸色的本事着实不差,只一个眼神便看出君澈对自己的不喜,只是他性子沉静,这种事全不以为意,略坐了坐,就告辞去了。紫苏送他到精舍门口,笑吟吟道:"阿曜,凌霄峰那边的紫藤花开了,后天我们去采一些,做藤花饼好不好?”周曜轻笑,道:“后日我来接你。”

藤花采回来的时候,云洲正坐在葡萄架下喝茶,远远就瞧见三个少男少女鬼鬼祟祟的形藏,再瞩目细看,原来君曜衣襟破了一块,周曜发髻散乱,一身的尘土,紫苏袖子高高挽着,抱着一大捧紫藤花遮着脸。三人刚躲躲闪闪挪进大门,就听到有人轻轻咳嗽的一声,一抬眼,立刻都规规矩矩站定了。云洲敲了敲桌子,问:“打架了。”周曜躬身答是。云洲又饶有兴致打量了一番,又问:“谁赢了?”周曜答:“君公子是客”。君澈大怒:“这意思是你让我不成?有种再来比一场。”云洲看向紫苏:“你呢?”紫苏涨红了脸,恨恨道:“拉不开。”云洲笑道:“原是我家紫苏没用,还需好好教导。罢了,今晚罚你收一琉璃瓶的莲花露珠,明儿烹茶给你们赔罪。”他笑得如春风拂面,君澈和周曜却觉得他的目光比秋霜还要冰冷,一时间怔怔的,一言不敢发。

云洲转头看了看紫苏,嗯了一声,紫苏委委屈屈走进房,抱了一只一尺高的淡紫色琉璃瓶出来,站在葡萄架一旁,恶狠狠瞪着两个噤若寒蝉的少年,心里将他二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两个人垂首不敢说话,心中都是一样的主意,晚上去帮紫苏采集露珠。却听云洲冷冷说了句:”不许帮忙,否则加倍。”顿了顿,又说了句“都去罢。”

云洲指明要荷花露,丹霞山上唯有归心湖生长了一湖红莲,每年夏季,满湖摇曳,如霞似锦。此时正是莲花盛开的时节。皓月东升,紫苏摇了一只小舟,荡进了莲花深处。她并不知道,云洲站在不远处看着她,目光沉沉,宛如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