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鹅毛大雪密集的人睁开双眼都看不清眼前的路。

楚裕泽站在院子里,自己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他只觉得一辈子的勇气、一辈子的力量、一辈子的柔/软都冰封在这里了。

天是暗灰色的,早就没有了日光,也没了月光。于是夜来的那样的早。屋子里有温暖的橘黄/色的光透出来。

“那婉涔。你若要我死,你也要出来说个明白!”楚裕泽觉得这天,比那时候在冰冻的水下还要冷上十分。那时候,尚有两个人能相拥取暖。此刻,独留他一个在寒风里。

门终是打开了。她脸上是冷的,她的心也是那样冷的。他怎么就没早点看透呢?他捧了一颗滚/烫的心给她,她不收就算了。可她怎么能装作收下,又弃之如芥了呢?

“三公子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呢?我们说的还不够清楚么?”她朱/唇轻启,字字如刀。

“难道都是假的么?。。。。。。”你的柔情万种,那些赤/诚相见的春/宵暖/帐,那些寒夜里的呢/喃衷/肠。。。。。。都是假的么?

婉涔却是冷冷的笑了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拿回我的东西,逢场作戏、各取所需。三公子这样的人,会当真,真是奇了。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一别两宽,各自生欢喜。”

“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一别两宽,各自生欢喜?!那婉涔,你是没有心的么?”楚裕泽茫然道。

婉涔转身把门合上,她只怕转的慢一秒就被他瞧见涌出的眼泪。

熄灭所有的灯,如同熄灭心里所有的温暖,才有勇气让眼泪纵/情的流下来。她靠在墙边,咬着手指头,不让哭声喷/薄出来。仿佛那指尖的疼,能转移心里的疼一样。

窗外的人终是不见,留了一处雪窝。雪纷纷扬扬、纷纷扬扬,很快就填/满了,于是无痕了。可心上的记忆却如潮水一般纷至沓来,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如同一个黑/洞怎么都是空的。。。。。。

第一章

壬戌年正月,没来由的冷得出奇,雪却没下几场。数日前下了场雨,地上的泥搀着积水都冻成崎岖的冰路。

出了俱兴斋,那婉涔才发觉不知何时已然下了雪。伸出手,雪片细碎,像真了在撒盐,一粒一粒就落在婉涔的手心里,竟也不化。

“快别闹了,看您的手,冰的连着雪都化不了!”凤竹气喘吁吁从俱兴斋跟出来,眼见着那婉涔在凉风里矗着,忙往婉涔手里塞上一小小暖炉。又把她的手一一收进袖笼里,念叨着:“还是夏老爷体贴,知道小姐苦冬,这不,把自个用的手炉都让我给您捎着呢。”

谈话间,凤竹就把婉涔半推着上了马车。

婉涔只是笑,她这个贴身的大丫环虽然比自己小三岁,却俨然宫里的老嬷嬷的作风,絮叨且贴心。

马车行了一阵,突然颠簸得厉害,凤竹挑起车帘想看看路况,一阵风夹着细小的雪粒子就卷进了马车里。婉涔因着风咳了两下,凤竹赶紧放下帘子,“小姐你这不是自己找来的委屈么?放着楚三公子的汽车不坐,偏要做座这颠簸的玩意儿。”

当听到“楚三公子”几个字的时候,那婉涔心下一动,微微一笑。

她心里自然明白在这个“自家人”团聚的日子,夏家的家宴不在老宅里而去了俱兴斋,席上不见她的未婚夫夏子凌,却让她坐在了楚三公子边上的用意。但婉涔也不点破。

席上,她颔首目不斜移,细细品味这一桌丰餐盛宴。楚三公子殷勤呵护,婉涔只是不输礼数,也不多回应。这席上的场面倒让夏家长子夏子允面上有些难堪。当然,比他脸色更难看的是夏老爷:看得明却又不能点破。

凤竹见婉涔笑了笑,却又不答话,面色也无异,知道自家的小姐总是少言寡语的,心事都藏心底。便拿了个软靠往那婉涔的肘下塞了塞,好让她靠着。

那婉涔微合双目,在车轱辘碾在雪地上的“吱吱”声里竟然睡着了。

迷蒙间又见着六、七岁的自己,穿着绣花布鞋在德清王府里一个园门一个园门的跨过去。那鞋面上绣着萱草蝴蝶,是她求母亲绣的。

她的小手被阿玛紧紧握着来到稳园,远远见着槐树下站着一个剪了辫子的白色洋装少年。微风吹过,那槐树上的花就细细簌簌的落了少年满头、满身。她正想上前拉少年的手,恍惚间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婉涔格格,婉涔格格”。

猛睁开眼,才知道刚才不过又是一场梦。凤竹晃着她,马车已然停下。

“怎么回事?”婉涔向来处变不惊,轻声问。

车夫阿贵搓着冻红得双手跑到门帘边,道:“小姐,马车碾到一个粗枝,别到车轱辘里,车轱辘折了,这马车怕是走不了了。小姐你们先在这里等着,我这就回府叫车去。”说着就要走。

婉涔挑开垂帘,看看前街后巷。正月里,没出初六,街上的店铺多都闭门过年,路上的黄包车夫也不见踪影。于是叫停了阿贵,“离府里也没多远,就走回去吧,就当疏松疏松筋骨。”说着撩起裙角径自下了马车,往夏府方向走去。

凤竹当然知道婉涔拿定的主意,谁也拗不过的。叹了口气,拿着白瓠子披风和手炉就随着她往夏府走去。

这条路婉涔幼年时不知道走过多少遍,从姑姑家到德清王爷府,徒步是小半个时辰。每次在姑姑家酒足饭饱后,姑姑就拍着婉涔滚圆的小肚子说:“看这小肚子吃的,可别坐车了,让吴嬷嬷领着走走。”

就这样,从能记事的那几年,婉涔闭上眼睛也知道,左手边是张记制衣铺,右手边是大凤点心铺;左手边走到了金玉堂,右手边到了太白楼。。。。。。而如今,十多年过去了,那些店铺有的消失了,有的变了掌柜,有的做大了,反正统统不是少年时的样子了。只有这条路,不曾变。

傍晚时分,家家掌灯,那灯光映着皑皑雪居然衬出几分暖来。

凤竹穿着小皮短靴子,婉涔依旧是绣花鞋,没走几步鞋就浸透了雪水。凤竹一边走一边叨唠着婉涔的执拗,叨唠着婉涔的净是雪渣子的脚。婉涔只是笑,一刻也没停下脚步。这场景让她想起小时候和阿玛一起玩雪,无所忌惮的童年。

走了不远,远远背后传来“嘀嘀”的汽车喇叭声。

凤竹转身,看到一辆汽车。她眯起眼,透过车前灯的光辨认,欣喜道:“小姐,好像是三公子的车。”

婉涔也不搭理她,似没听见一样,继续她的步伐。

汽车停下,走下来一个人。黑皮子长风衣,围着一圈黑色狐皮围领,头上黑呢子礼帽。隔着丝丝风雪,眉目都看得不甚清晰。

凤竹迎了两步,“楚三公子,你怎么来了?”

楚裕泽只看见凤竹一个人,问道:“你家小姐呢?”

凤竹朝前一努嘴,“前面呢,瞧着一眨眼的功夫,就走这么远了。我去叫小姐。”

“不用不用”,楚裕泽笑着拦下凤竹,“我去,你快进车,外头风冷的紧。”

没等凤竹搭话,楚裕泽已经快步跟上去,凤竹只好呵着手,躲到汽车里。

婉涔只听得沙沙的脚步声渐近,也没有停下的意思。却不想胳膊一把被人拉住,虽然力道不重,但也让她不得不停下步子,顺着那力道转身过去。

“那小姐,我猜这样得天气马车行不远,就跟来看看,果然出事了。我开车送你们回去吧。”语意殷勤。

楚裕泽身量颇高,同她说话的时候微微俯下/身/子。这人说话时候总是带着三分笑意,那笑却也仅是噙在唇角。

婉涔素日里少有应酬,却也隐约听过他的花名。今日一见,他果然是衬得上风/流倜傥的名声。可也知道他是个玩世不恭的人物,心里就不愿同他周旋。纤细的胳膊略一侧,从楚裕泽的羊皮手套里滑/出。客气道:“不劳三公子了,就快到府了。”微微颔首,算是道了一个“谢”,侧过身稳步向前。

寂静的大街上只有鞋子与雪地摩擦出的“吱吱”声,前前后后,没有规律没有和韵,因此也不悦耳。

楚裕泽却被这声音吸引,暗暗瞥过婉涔的脚。婉涔轻提着淡青色长绸裙边,隐隐露出同色的滚宽边绸裤,半个小腿早已湿透。绣花鞋带着些雪,隐了去上头绣的一枝斜边梅花,看不清原来的颜色。那双脚时隐时现的,隐约能看出婉涔并没有裹过足。似乎也听家里的梅姨说过,她们旗人家的姑娘是不裹足的。

“如此新派的留过洋的小姐却硬要披着旧式的衣袍,仿佛这个世界的人都发了疯了,就她清醒。”-------楚裕泽突然想起上一次听到别人口里的那婉涔的话,就是这一句。

京州城里的家长里短、豪门秘闻就是这样在女人们的麻将桌上搓来传去。那一次,楚裕泽被楚老太太叫去帮她摸一张牌,陈理事的太太正在抛这句话。

他不是没听说过那婉涔的名字,只知道是前朝老王爷的幺女,自幼被送往法国,前几年老王爷归天的时候奔丧回国,就住在夏家住下了。也仅此而已。

但就是这句,楚裕泽就记住了。

那时候大姐清溪一边码着牌一边笑道:“这老式衣袍,披的漂亮了,那叫蛹里的蝴蝶儿;披的难看了,那就叫裹粽子。陈太太你说说这婉格格是像蝴蝶还是粽子?”

楚裕泽想到这里,一时哑然失笑。望着她背影婀娜,想起她总是淡淡疏离的微笑、粉黛不施的素颜。如果当真笑起来,怕真要是蝴蝶趁花飞吧。

婉涔也听得了那笑,想知道他笑什么,却又不愿意问他。加快了步子往夏府去,她也早耐不住双脚的湿冷,却又不愿在外人前失了气度。

楚裕泽无声的随着她身后,看她轻扣门环,看着她轻迈着带着雪的小腿跨过高高的夏府门槛,一路到了会客厅里。

老管家夏福赶忙过来请了安,殷勤招呼道:“楚三公子这是几年没来过府里了!快请坐!早听大少奶奶念叨着今天的家宴,没成想少爷老爷他们没到家,三公子先到了。”

楚裕泽脱了皮子手套,接过夏福递来的暖炉,笑着说:“婉涔小姐身子不爽,要先回府。我看这雪下的紧,路上冰又厚,怕小姐的马车出问题----这不马车真就坏在了路上。”

夏福往外瞧了瞧,又瞅见婉涔的样子,惊道:“我的姑奶奶,您不是走回来的吧?凤竹那丫头也没拦着?”

婉涔微微一笑,“不打紧,我也不是身子弱的人,难得的没人瞅着,就自个儿搁外面闹了会儿。”

屋里的暖炉烧得旺,寒气渐渐褪去。夏福忙让人上了热茶,但又没请婉涔回屋,只说这主子都不在,请婉涔招呼楚三公子。

婉涔抿了抿唇,这夏府上上下下看来都通了气了,偏是夏老爷子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吧?可是夏子凌此刻又在何处呢?他是真不明白还是假糊涂?

婉涔坐在那里心里乱乱团团的琢磨着事情,楚裕泽就静静的看她------看她和姐姐口中所描述的是否相同。有心想再聊聊,又怕唐突了婉涔的心事。

“我说楚三公子!”突然传来一声大叫,把婉涔和楚裕泽都下了一跳。

凤竹抖落着身上的细雪,跺着脚道:“您不是一会儿就回头去开车么?我左等等不来右等也等不来,冻的我手脚都快没了。早知道不如索性跟着小姐走回来还能暖暖身子。结果还是两头落了空,两头冻。”

楚三抱歉的笑着说:“看我,把这事儿给忘了,这边先给凤竹姑娘赔礼了。”说着站起来,把暖炉捧到凤竹面前。

婉涔冷眼瞧着,心道这人倒是没什么架子,同谁都一样熟稔客气。

凤竹却是躲开他,笑道:“不要不要,您三公子把这个人情可给我记着吧,敢明儿您还得给还上。”

“好好好,记下记下,回头捡个好日子请姑娘们去吃茶、看戏或者去置些新衣,如何?”

凤竹抿着嘴笑,也不回答。瞥见婉涔湿漉漉的裤脚,又咕哝了几句拉着她回房。婉涔早想离开,随了几句客气话便消失了。

楚裕泽无可奈何的笑了笑,想着那那婉涔估摸着也不会再现身了,就索性径自回去。刚出厅堂远远看见一个戎装抖擞的男子从门外进来。

“凌少大忙人啊,家宴上也没瞧见。”楚裕泽戴上手套,眼角噙着笑。

夏子凌愣了一下,快速的从记忆里搜索着面前的人。

“鄙门家宴,居然也劳动楚三公子屈驾前往?”

楚裕泽哈哈一笑,“凌少是被蒙在鼓里,还是明知故问?本就是一家人,回头就更亲上加亲了。”

夏子凌也不愿再纠缠,丢了句“不送了”就往内院走了。

楚裕泽挑眉笑了笑,理了理被凉风吹散了的发,离了夏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