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叁 狼狈为奸

一年后。

弥散于南城镇上久久不得散去的雾气此刻漂浮在了一条黑黢黢的不断呜咽着的河水之上,这条河被人称作“南下河”,距离南城镇大约几十里路。

南下河曲曲折折,水色昏沉,极其肮脏,阵阵腐臭之气扑面,而南下河两岸也是杂草丛生,没有半点生命存在的迹象。在深浓雾气不断浮动之时,这四下唯一清晰可见的便只有一座已然破落而仅有断壁残垣的庙宇。庙宇的尖顶直插云霄,但目所及之处却皆是阴森诡谲,静默如谜的氛围下到处是不祥的征兆。

然而就在这时,随着一声轻到几乎不可听闻的响动,南下河边忽然凭空出现了一个举着火把而身着素色青衣的颀长身影。青衣人举着的火把闪烁着微弱的光,照得青衣人的面颊忽明忽暗,他刻意侧身行走,长袍拂过草丛发出些许沙沙的声响。而从庙宇内走出的懒起的流浪汉见状却是完全愣住了,他颤颤巍巍地走了几步,又使劲揉了揉自己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这个行动诡秘的来人,似乎是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做了个荒唐离奇的梦。

“又挡我的路,真是该死。”那青衣人忽然停住了脚步,扯了扯嘴角,不耐烦地吐出了一句话来。

然而那懒起的流浪汉本就已被这青衣人的身影吓破了半个胆,听到这句话更是惊恐万分。于是,这流浪汉立时转过头去,没命地飞奔向自己的安身之处。而就在此刻,伴随着流浪汉还未完全叫出口的那声“救命”,一道青光忽而闪现于泼墨般的黑夜中,流浪汉便直挺挺地瘫倒在地,一命呜呼。

青衣人用脚猛地踹向了流浪汉,又很快蹲下身来,在确信流浪汉已无半点生命气息后才站起身来,举着闪烁着微弱火光的火把继续快步前行。看着愈发黯淡的火把,青衣人怒骂了一声后便将它一把仍在了地上,直到火光逐渐熄灭后,他才继续赶路。而这青衣人最终却是在那座破落庙宇前停下了脚步,青衣人轻轻推开了寺庙的门,踏在地面上的脚步发出阵阵若有若无的回音。而青衣人只是目不斜视地继续向前,直到来到一间暗室前,他轻声叩了叩门,却许久不见有人应答,青衣人便径直地推门而入,扑面而来的潮湿的气味似乎暗示着这里许久无人居住——暗室内闪烁着昏暗又清冷的光,地面上也铺着一层厚厚的灰。

忽而一阵夜风起,风里裹挟着灰尘,竟呛得青衣人剧烈地咳嗽起来。

“封公子,好久不见了。”就在青衣人继续向前时,一个女人忽而自阴影中现身,她面色暗沉,几乎要与暗室融为一体,但披散着的一头长发却呈现出鬼魅的红色来,使她看上去犹如志怪小说中的女鬼。

“砚秋小姐,”青衣人立时循声回过头来,对着红发女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无棱见过砚秋小姐。”

“封公子有何贵干?”红发女人似笑非笑地问道。

“事到如今,封某也不怕砚秋小姐笑话了——我被盯上了。”青衣人说着说着,头上竟渗出了些许冷汗。

“被盯上?”红发女人重复了一遍,但她戏谑的语气仿佛青衣人不过是讲了个笑话一般,“封公子口中的‘被盯上’是什么意思?盯上你的什么了?”

“命。”青衣人颤声答道,声音听起来无比沉重。

“这也正常,毕竟——你丢了货嘛。”红发女人如此轻描淡写的口气令青衣人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于是,青衣人刚忙为自己辩解道:“砚秋小姐,这事不是这么简单……”

“哦,难道不是吗?大买主的货半路被人洗劫了,而你作为接应对象,却对此一无所知,换作江湖上的任何人都会想取你的命来解心头之恨,”红发女人懒懒地回道,鲜红欲滴的嘴唇上下翻动着,“如此理所当然的事,你来投靠我,又有什么用呢?躲得过一时,躲不了一世的。”

青衣人听后顿时面色煞白,但略一低头后道:“事到如今,无棱思来想去,也只有砚秋小姐能帮我了。”

但红发女人闻言后却只是笑了笑而并未作声,尔后又向前几步关上了暗室的门。

而青衣人不顾红发女人的冷淡,只是深吸了一口气,便又接着说了下去:“砚秋小姐,无棱知道自己本不该贸然前来,那紫衣女人威胁我,这些事是不能对任何人说起的,但——”

“那么你就该因此而守口如瓶,不是吗?”红发女人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封无痕的话头,暗沉的脸上忽然泛起了一阵讥讽的微笑。

“江湖上的规矩,封公子你不是不懂吧?一个人若是投靠了一股势力后,就不该再心猿意马三心二意,你说——”红发女人未及封无痕应答,便自顾自说了下去,眼里闪着威胁的光。

“封某未曾投靠过那紫衣女人!”红发女人话还未说完,封无痕便径直打断了她,脸上被气得一阵红一阵白,声音也比先前抬高了几分。

“我不喜欢被人插话。”红发女人面露不悦,冷声说道。

“对不起,砚秋小姐,是无棱失态了。只是,无棱从未投靠于那紫衣女人,那紫衣女人只逼问我燕迴的死因和燕迴生前留下的剑法秘笈,如若不从,便说给我些颜色瞧瞧。”封无痕说道,脸颊涨得通红。而程砚秋虽暗惊竟也有人试图调查燕迴暴毙的真相,但表面上却还是维持着一贯的云淡风轻——程砚秋确信,这世上只有寥寥几人知晓燕迴之死与自己的干系。

“你不信她的手段,也没有听她的话去查清燕迴的死因,于是,你就赔了夫人又折兵,”程砚秋淡声说道,“可惜,这赔的还是南门的兵,三伤两死一逃。我想,以南夜绝的脾性,他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你。”

“这正是我此番前来恳求砚秋小姐的缘由,也只有您能够帮助我了。”封无痕深深地凝视着程砚秋,满面愁容,眉头紧锁。

“这可真是有意思,你爹一向同南门长公子南剑云交好,你该去往他处寻求帮扶才是。”程砚秋半靠在躺椅上,不动声色地挖苦起封无痕来。

“砚秋小姐,无棱现在已经是走投无路了,我爹几乎与我断绝关系,而……”说着说着,封无痕的声音低了几分。

“那同我又有何干系?”程砚秋立刻冷漠地说道。

程砚秋话音刚落,封无痕便倒吸了一口凉气,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一般,但他还是努力保持镇定,说道:“昨日,听说那紫衣女人自称是销声匿迹多年的燕大小姐。”

封无痕此言一出,程砚秋的两道浓眉毛便高高扬了起来,但她却还是维持着面上的镇定而什么也没有说。

“难道您不好奇燕大小姐怎么还活着?”封无痕低声说道。

而程砚秋却只是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说道:“我劝你不要去淌这条浑水。你不是那燕大小姐的对手,甚至——你也没资格做她的对手。”

封无痕顿时缩紧了墨色双瞳,而程砚秋见封无痕面露惧色,却忽然笑了起来:“算上这一次,你已败给了那燕大小姐两次。你现在可是领会了她的厉害了吧?”

“砚秋小姐……”封无痕欲言又止。

“你说的分明是两件无关的事。你想给我所谓小道信息,然后来让我确保你的安全,”程砚秋避开了封无痕的目光,淡漠地说道,“但你该知道,我的密探遍布整个南城,就没有我程砚秋打探不到的消息。”

“没有我打探不到的消息,整个南城。”见封无痕并未作声,程砚秋又轻声说了一遍。

程砚秋话音未落,封无痕便全身发凉,他怔怔地望着脸上挂着玩味笑容的程砚秋,缓缓的,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可名状的恐惧感紧紧地攫住了他。

而程砚秋只用余光瞟了一眼面色苍白且眼底满是惧色的封无痕,便突然有些残忍地笑了起来:“封公子,我还从未见过你如此张皇失措的模样。看来,那批货——”

只是,程砚秋话还未说完便顿住了,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封无痕因此而紧张地摩挲起衣袖来。

“砚秋小姐……我求求您……您知道那南夜绝是不会轻易放过什么人的,尤其是他的胞弟如今生死未卜……”封无痕一改先前对付流浪汉的狠厉,绝望地大喊一声后便瘫倒在了程砚秋的脚边,紧紧保住程砚秋的腿,仿佛成了一条软弱无力的癞皮狗。

而程砚秋觉得封家公子沦落到如今这般境地实在是羞耻的,若不是近日自己元气大伤在此修养,不便动手,封无痕恐怕早就是尸骨一具了。就算封无痕真的惨遭南门子弟追杀,见惯了屠戮的程砚秋也是连眼睛都不会闪一下的。如此想来,程砚秋便有意不去看封无痕此刻卖弄着的惨状,但程砚秋却不能佯装未曾听见封无痕的话。于是,程砚秋站起身来,略一弯腰后便紧紧地抓住封无痕的臂膀,让他就势站起来:“行了,你快起来吧,听我说。”

封无痕知道程砚秋耐性有限,便在程砚秋的搀扶下颤抖着站起身来,但眉头依然紧锁,面色只比先前稍稍平静了些,依旧是令人不快的惨白。

“这次我或许可以,”程砚秋顿了顿,冷笑道,“帮助你。记住了,就这一次。”

封无痕微微一怔,直直地望着再次靠回躺椅上的面无表情的程砚秋,他注意到程砚秋脸上似乎无半分戏谑的神情。见此,封无痕立时挺直了腰板,眼睛也睁得浑圆。

而程砚秋望着满脸惊怔的封无痕,脸上忽然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为什么不说话了?这难道不是你所希望的吗,封大少爷?”程砚秋的声音轻极了,教人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情感色彩,似乎连这只言片语也被裹挟在了深浓的夜之雾气中。

封无痕自然知道如若程砚秋愿意伸出援手,那么自己的安危便可以保障,如果事情发展得再顺利些,他说不定还可以如愿投靠到程门,重振封家的旗鼓,与南门、淮西帮这几股势力分庭抗礼。然而遐想总是美好的,但现实的走向却远不会如这般顺畅,尤其是此刻程砚秋脸上那种令人一时捉摸不定的神情更令封无痕困惑至极,一时间他竟有些无所适从,便交握着双手,额头上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良久以后,封无痕动了动僵硬的唇角,低三下四地说道:“砚秋小姐……砚秋小姐,您是真的能确保我安然无恙?”

“如果连我都不能确保你安然无恙,那么这南城也无人可保你。”程砚秋幽幽地望着封无痕,眼底却暗藏着几分若有若无的嘲弄。

在得到程砚秋确定无疑的答复后,封无痕终于如释重负般地长长地舒了口气。话从程砚秋口中说出,其实并未夹杂太多情感,但这话落到了封无痕心中,却是一时激起了千层万层的波澜。于是,封无痕再次跪倒在了程砚秋的脚边,用手抱着程砚秋的腿,紧紧地贴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