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仇人相见

虽是这么想着,但燕知意面上仍是挂上了寻常的微笑,即便抬高了些声音,可燕知意依然将语气掩饰得好极,没有流露出一星半点的不悦。

毕竟燕知意是天香阁的头牌姑娘,这些个功夫到底还是有的。

思忖片刻后,燕知意便柔声说道:“感谢各位官人,只是知意这几日确实身子不适,还望在座的官人们海涵。既然公子指明要知意弹些不同寻常的曲子,那知意今日就献丑了,给大家弹曲《潇湘水云》吧!”

“好!好呀!”

燕知意话音还未落下,以那轻佻公子为首的一众人便立刻叫起好来。

只有燕知意知道,这帮附庸风雅且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贵公子们,他们根本不在意自己弹的是《潇湘水云》还是《阳关三叠》,于他们而言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供他们玩乐摆弄的身段姿容俱佳的艺伎罢了。即便自己有意倾诉心声,却也无人应和——这才是她的人生,寡淡到望不到头的可悲人生。

如此想着,燕知意强忍着内心的忿恨,噙住了泪水,咬紧了嘴唇,纤细的手指轻轻抚上琴,半晌后一串清亮如水的琴音便自然地流淌了出来。

既可说它是一缕魂,风吹即散,又可说其声淙淙好似高山流水,宛如林间风声,足以涤荡人们浪荡俗世几近干涸的心。一时间,技惊四座。

然而,沉醉于这不绝于耳的绵绵琴音之时,没有人注意到,不远不近处却一个带着三位侍从的气度雍容的陌生男人正若有所思地望着一副不食人间烟火般模样的燕知意,他长久地盯着她的藕色裙衫,似是在用眼睛摩挲着它。良久后,他用戴着翡翠扳指的手指缓缓抚了抚下巴。

气度不凡的陌生男人的随从们循着他的目光向上望去。

“知意小姐果然是美艳动人。”其中空了一只袖管的侍从低声开口道。陌生男人听罢笑了笑,回道:“武杨,这倒让你说对了,她的美即便在美人如云的南城依旧令人过目难忘。”

就在众人凝神谛听之时,忽然响起了一阵极为突兀的拍手声,原本还有些杂声的天香阁正厅内陡然安静了下来。

“好啊,好啊,真是好极了,”楼下的一众宾客里,这男人忽然站起身来,大步流星地迈了出去,“早听闻知意姑娘的芳名,只是未曾想到,这百闻果然不如一见啊。”

然而男人说话时态度虽恭谨谦和,可他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却是冷漠而阴狠,他目不斜视地大步往前,而正厅内有些人似乎认出了男人的身份,便纷纷退后,每个人都低下了头,恭恭敬敬地为其让路——陌生男人身上似乎有股危险的气息令人无可逼视。

“知意姑娘,我是在同你说话,你莫要佯装未听见了。”

陌生男人话音刚落,燕知意的耳膜顿时轰轰作响,抚琴的手也瞬间滑落下来,体内的血液都似乎流淌得比平日慢了些。

燕知意不明状况地皱起了眉心,但又不得不克制住自己试图探出身子一探究竟的冲动。不过也无需燕知意再探身询情,陌生男人已然走到了她的眼皮底下。

燕知意的目光轻轻落在了楼下的陌生男人的身上,而与此同时,男人也微微仰头望着她,似是得意洋洋地欣赏着燕知意错愕失措的模样。

这男人身材高大,还生着一张英俊不凡的脸,而陌生男人的唇角却勾起了一抹令人不解其意的笑——可这张非凡的俊脸上虽挂着笑,但这笑中却似乎带着一丝冷傲邪毒之气。燕知意揉了揉眼睛,恍惚间以为自己失了神。未几,燕知意的背脊也忽而刺痛起来,但很快她便敛神调整起了呼吸,因而面上还保持着往日的镇定,教人看不出是欣喜还是忐忑。陌生男人深深地凝望着燕知意,眼底似酝酿着某种别样的情感,旋即,燕知意便回过神来,她同样冲陌生男人极有礼貌地微笑,但这笑容里却不着痕迹地透着疏离的意味。

可即便如此,陌生男人的眼睛仍紧紧地盯着燕知意,目光如此专注,竟让抚琴而坐的燕知意无法立时垂下目光,顿时觉得周身都不太自在了。燕知意试图弄清这陌生男人的意图,但即便二人对视了片刻,燕知意也只能看出陌生男人脸上玩味的好奇,似乎暗藏着一种无可名状的压力,似乎一切都处于他的控制之中。

在大厅一众宾客含义复杂的目光的注视下,陌生男人却只是一拱手,似笑非笑地对燕知意说道:“在下南央沉。”这个男人,他有着如海底一般幽蓝的瞳孔。

陌生男人话音半落,人群中便出现了一阵骚动。

“又是南门的人……”

“等等,他可不就是南门长公子的贴身侍从!”

“啊,南门长公子的侍从居然会……”

但很快陌生男人身后的随从便冷冷地环视了一圈,先前说话的人此刻皆噤若寒蝉,一言不发。在座的宾客们看见这个陌生男人的第一感觉都不是他的俊挺,而是他与旁人格格不入的冷漠——陌生男人分明离人群很近,但宾客们却都觉得他其实距离很遥远。

不过话说回来,区区一个小侍从本并不令人多少生畏,但可畏的是南央沉背后的那股巨大的势力——南门。南门上下盘根错节,连侍从都有自己的随从,这在南城的其他世家里是根本无法想象的。

如果说十几年前还有长于用剑的吕门同南门分庭抗礼的话,自那桩震惊天下的死战后,吕门便元气大伤,有好事者甚称吕门在那场屠戮中苟活下来的子弟已然转入地下,卧薪尝胆,等待来日重整旗鼓再出江湖,但江湖上已经再无有关“吕门”的更多消息了。至此,南门在南城可以说得上是“再无敌手”,南门的势力足以遮天蔽日,在一些没见过太多世面的南城人眼里,“南门”几乎就是“江湖”的代名词。

当然,近几年来,有关南门发迹的不堪传言沸沸扬扬,但由于南门子弟们皆不喜抛头露面,因此有关南门的种种往往只是道听途说,其中有几分真实还未可知。

但此番南门二公子最为信赖的侍从南央沉突闯天香阁,着实令人大吃一惊。

就在此时,燕知意脑中忽而惊起一记响雷。“南央沉”这名字听上去似像老旧文物,上面早已锈迹斑斑,南央沉?莫非他是……

燕知意的记忆之门似乎就此开了一道缝,诸多尘封许久的记忆飞快掠过,或细碎零星,或完整贯穿,此刻皆如潮水般涌上了燕知意的心头,她用手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试图安慰自己这不过是个梦。但事与愿违,那些长久以来不愿再回忆思索的往事此时此刻竟出乎意料地连接了起来,一切恍如昨日般呈现于燕知意已然昏乱的脑海中。

燕知意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任由这些缥缈如烟的往事从脑海中闪过,即便这么多年过去,她也无法忘记多年前在吕门里一群带着各色凶器的人横冲直撞着,大肆屠戮的场景。而那群人中为首的青年便是眼前这年约三旬的陌生男人——南央沉。不会有错的,他那如海底一般幽蓝的瞳孔,闪烁着针芒般的光芒。南央沉看似儒雅温和,实则暗藏杀气。或许旁人总会被他的伪装所蒙蔽,但这骗不过燕知意。纵然彼时燕知意年岁尚小,但孩童最是懂得以纯粹的目光来评判自己身边的万事万物。

少顷,燕知意才缓缓睁开了眼睛,眼前的南央沉如今在南门深受宠信,是江湖中人急着巴结的大人物。但此前燕知意只听闻过南央沉的大名,却不知他便是当年屠戮吕门的那伙人中的一员猛将,是杀人只在弹指之间的主。

见燕知意有些失神,南央沉便只当是燕知意未曾见过这场面和架势,于是刻意低声说道:“知意姑娘,果真是才貌双全。何止北方有佳人?南方亦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不敢当,是南大人谬赞了。”燕知意闻言,极其勉强地挤出一句道谢的话来。

燕知意同宾客交谈时声音一向讨喜,音调抑扬顿挫,但面对周身散发着阴冷肃杀之气的南央沉时,燕知意却莫名地紧张起来。坐中人无不注意到燕知意此刻的声音全保持在同一调子上,似是从很遥远的地方说话,显得极不自然。

但南央沉听罢却只是微微一笑:“姑娘怕是有所不知,南某早听闻天香阁的招牌是知意姑娘,只是今日方才得闲,便前来拜会。传言非虚啊,知意姑娘果真琴艺了得,当然,姑娘的美貌也是举世无双的,令人一见倾心。”

举世无双?一见倾心?

在二人目光相遇之时,燕知意怔了怔,心往下一沉,微笑也凝固在了唇角,在这目光相接的短短一瞬内,燕知意的眼神明显黯淡了下来,她甚至忽然感到阵阵寒意传遍周身,让她有些颤栗。但很快燕知意还是将唇角处的笑转为了惯常的得体而礼貌的微笑。

南央沉说话虽还算温和,但他却似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一时间,空气变得窒息起来,天香阁大厅内鸦雀无声,在座无人敢轻举妄动。周围宾客互相看了看,但谁也不敢大声交谈。

而燕知意见场面尴尬,便只得接过了南央沉的话头,努力圆场道:“是男大人过誉了,知意今日实在不敢当。”再遇南央沉的冲击感已逐渐从燕知意的胸口处淡去——毕竟多年前的旧事,她就是再恨,如今的她又能奈这南央沉如何?

而燕知意话音刚落,先前那位同南央沉搭话的随从忽然开口道:“知意姑娘,南大人此番专为您而来。既然如此,那么在南大人面前,您实在不必过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