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次日清晨。
长公主白墨竟破天荒地出现在了御书房,只因她觐见的理由,是她愿意赴燕国和亲。
可笑么?
不,更可笑的是,一改往日儒雅宠溺的哥哥形象,现在的白卿,面目狰狞,眸中的恨意吞噬了原本的温柔。
“墨儿。”白卿的声音,很温柔、很温柔,可是那温柔之下,却带着些许嘲讽,“你可知朕为何突然允你觐见?”
白墨抿唇,心下微微不解——他允她觐见,难道不是因为她答应和亲么?
“你想不想知道,为何白家子嗣繁多,爹爹却独独宠你一人?”白卿转身,话语中的温柔不再,当年的白墨好酒且喜武,随性且不羁,哪里有一点儿大家闺秀的模样,甚至与白家女子祖训里的温软贤良截然相反,凭什么白家的家主,他们的父亲,可以罔顾那些条条框框的家规,去将一切最好的东西,都献给她?
白墨抿唇——她和白卿都是白家大夫人所生,但父亲待她的确比白卿要好许多,就连在当时女子风雅为美谈的处境下,她想习武,父亲都在家族压迫下毫不犹豫地亲自教授她。
而忠心耿耿的父亲夺权篡位,也只是因为前朝三皇子,看上了她的美色,想强纳她为妾。
为什么?
白墨面色陡然剧变,心中生出无数个荒诞的想法,她却一个都不敢去相信。
“可是猜出来了?你并非是我母亲亲生的。”
话音刚落,白墨的面色虽然镇定如初,却有些惨白——不是白家大夫人亲生的,那他为什么会对她那般的好?
“皇兄你别开玩笑了。”白墨嘴角挤出一抹僵硬的笑意,不敢去看白卿的眸子。
“朕没在开玩笑!你的亲生母亲,只是区区一介卑贱的勾栏女子!”白卿的话语中带着不屑和鄙夷,面色却狰狞得可怕,“可父亲却把一个卑贱的勾栏女子,当做心头宠百般疼爱!”
白墨死死的咬着牙,看着白卿面上的狰狞,心、仿佛在滴血。
不,已经千疮百孔了,血已经干涸了,不必再如此执着了。
她,早该猜到了。
自那年父亲破例,让她区区一介女子去从军,自那天晚上,听到大夫人与父亲的争吵,自那时她与白卿贪玩同时落水,父亲却只救了她一人,白卿差点就被溺死。
她早该、猜到了。
她的母亲,便是多年前,传闻拥有盛世宠爱,倾国容貌,万千风情却出于烟花之地的琴姨娘。
那个,被大夫人毒害之后,众人闭口不提的琴姨娘……
“我母亲本想让她胎死腹中,可没想到兜兜转转,竟还是留下了你这个祸患!母亲一生都因她求而不得,甚至最后也因此郁郁而终。”
白卿几近疯狂地勾起了唇,看向白墨的目光,带着痛恨和大仇得报的惬意。
这样的白卿,让白墨觉得很陌生。
“可她已经死了,那便要她的女儿,替她偿还我母亲吧!”
白墨袖下的拳头紧握,微软的指甲深深的陷进手心,渗出血珠却犹不自知,到头来,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个骗局……
偿还他母亲?
——这就是,他执意让她去和亲的原因?那便……如他所愿罢。自此之后,阳关道或是独木桥,再不相干!
“既如此,和亲之后……我便再不欠你们什么了。”
白墨自嘲一笑,连礼都没有行,便直接转身离开了,袖下的拳头紧握,唇瓣已被下齿咬出血迹。
一瞬间,一无所有的她如释重负。
一转头,却心如刀绞。
到头来,青梅竹马之情,竟只是一场空欢喜。到头来,温柔的哥哥,温暖的亲情,竟只是一场利用和报复。
是呢,这楚国,还有什么可以牵挂留恋的呢?最后,茶人欲去,酒客未留,曾经的一切,终是梦一场空。
去喝坛天子笑吧,今晚,醉梦温柔乡,不醉不归。
……
金碧辉煌的公主殿,今天,来了一个特别的客人。
“近来可好?”萧洛淡淡的说着,惜字如金,她向来如此。
白墨似是醉了,手上拎着一坛天子笑,一旁的茶几上还搁置着好几坛已经空了的酒坛,双目迷离,嘴角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苦笑,声音仿佛都被那氤氲的天子笑迷醉了一般:“劳烦挂心,一切安好。”
“……”萧洛不接话了,沉默地品着香茗。
她们皆是不拘束于礼节之人,独处之时皆以你我相称。其实,若是除去身份的尴尬,她们,或许能成为很好的知己吧。
气氛就这样沉默下来。两个人品着茶,相对缄默。
“我知道,你没醉。”萧洛突然冒出来一句话,使得白墨的背脊几乎是微不可查的一僵,随即仰头,将手中的酒倾倒,一饮而尽,对于萧洛的话恍若未闻,酒入喉,涩然晕开,却不及心口犹未结痂的伤。
白墨侧眸,不经意间一撇眼,一抹妖娆的赤红色映入眼帘。
她素来喜爱红色。
三千青丝半束半挽,朱唇不点而红,柳眉戴月。眸色平静、淡漠,仿佛一切事物皆入不了她的眼。
一身赤色的衣裳,显得格外的动人,她虽然抿着唇,但嘴角那似有若无的弧度,依旧如此令人着迷。
她的美,妖冶却冷漠,如曼珠沙华一般,高贵、冷艳、难以捉摸。
不,更直白来说,应该像罂粟花一般,可望而不可触摸。
白墨内心长叹——至少萧洛她,是值得哥哥去爱的,不是么?
“这个,给你。”萧洛从袖口中拿出一把锋利的匕首,递给她,语气依旧是淡淡的,“可以用来防身。
白墨并没有接过匕首,只是在一旁自顾自的喝着酒,佯装沉醉,“酒,我要酒。”猛的一拂袖,酒坛就这样毫不留情的被砸碎,“啪”地一声,几滴残酒溅起,沾到了那抹如烈焰一般的衣角上,萧洛却并未躲开,反而上前了一步,凝眸,看向面前的白墨。
轻启朱唇,突出的话语却莫名:“你该好好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
言罢,转身漠然离去,徒留一地残渣。
白墨静默了许久,突然起身,步伐微微踉跄了些许,方才眼眸中的迷离已不再,已是一片澄明,哪儿还有半分醉酒的模样?
走至桌前,拿起匕首,细细的开始打量,刀很小,弯月状,刀鞘是很简单的牛皮,刀柄主要呈银色,边缘镶着七颗红宝石,直线状,逐渐增大,抽出刀鞘,刀刃很简单,也很普通,上面纹着奇怪的纹路,镀了层银。
匕首一出鞘,便泛着凛冽的银光,这把匕首,当真是佳品!轻盈便携,不易被发现,竟还如此锋利,真是虽小却精。
白墨静静地看着手中,那闪着寒光的匕首,有些伤感。——到头来,肯为自己践行的,不是最亲最爱之人,反而是她……
也罢,她早就该习惯了,不是么?
……
次日清晨,普渡寺。
当晨钟响起时,白墨正坐在庙里的大堂上香。若是忽略堂外的一众护卫,她想她心情应该会好很多。
那些护卫,是白卿派给她的,美名其曰“保护长公主安全”,无非就是监视她,怕她逃跑。
殿内。白墨捧着三根香柱,跪在蒲垫上,把手举过头顶,手上的那颗痣,格外明显。
她慢慢地跪拜着,一拜、二拜……
拜着拜着,她不禁抬头看向那微笑着的弥勒佛,有些失神。
世人皆信佛,总是把自己的希望寄托于此,可是,她现在有些迟疑——佛,真的存在么?
还是,只是百姓们心中,虚妄的信仰罢了?
幼时,她曾得过一枚姻缘签,说她的如意郎君是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可是现在,萧叶还可能娶她么?
定是不可能了罢。
她不是高僧,没有涅槃的自由,却有生之留恋。她不得不在破碎的爱情,和脆弱的生命之中抉择。
可,他从来都不懂得,她的难处。
想到萧叶,她的泪悄无声息地,顺着脸颊滑下。她身旁年过花甲的老方丈看了,有些不忍心。
又似是在安慰她:“女施主莫要太过伤心,昭君出塞亦为后世所颂……”
白墨的嘴角,勾起一个自嘲的弧度——王昭君么?为后世所歌颂又如何?
到底,只是换取和平的筹码罢了。
白墨抹了抹眼角,打断了方丈,还未说完的话:“方丈,本宫想问你一个问题。”
“老衲愿闻其详。”
“人心,为何物?”白墨垂下眼睑,语气平静的甚至有些淡漠,深邃的眸底却折射着光。
“……如生命般变幻莫测,难以琢磨。”方丈顿了顿,似是没有想到她会问这种问题。
“是啊,变幻莫测……”白墨闻言,有些失神地喃喃道。
刘邦的皇后吕雉,是败给了岁月和人心,她,不亦是如此么?
方丈看着她恍惚的眸子,似是猜到了什么:“女施主可是有心仪之人?”
“方丈聪慧。”白墨闻言,顿了片刻。没有肯定,却也没有否认他的话。
“恕老衲直言,天下爱慕公主者比比皆是,其中不乏俊秀才子,何必如此执着于一人呢?”方丈有些不解。
他觉得,爱情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如同一瓶毒药一般,慢慢腐蚀着心,等到中毒已深,想抽身时,已经太晚了。
“方丈自是不懂。”白墨苦笑,侧头,“世人千万,能牵动我心者,唯他一人。”
白墨把香插入钵内,不再去看那金色的弥勒佛。转身离开:“香上完了,本公主也该离开了。”
方丈沉思了一会儿,眸色有些复杂地瞥了一眼佛像后面。
在白墨就要走出门口的那一刹那,突然出声:“不论如何……”
白墨闻言,顿住了跨向门外的脚步。
“愿施主心宽如海,丢的下过往,放的进未来。”方丈五指并拢放于胸口处,鞠了一躬,目送白墨走出去。
丢的下过往,放得进未来么?
呵!
白墨有些自嘲地笑了,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但愿罢。
待她走远,方丈感叹道:“阿弥陀佛。世人皆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哪曾想,竟也有如此痴情之人。”
言罢,又转向了佛像,对着佛像后面说道:“司衣,她可是当初救你之人?”
“是,她手上的那颗痣,弟子不会认错的。”只见佛像后面,缓缓走出一身白衣男子。
眉目如画,双眸如星辰一般明亮,白衣如雪,衬得他仿若水墨画的江南烟雨一般,无形、纯白,却清凉。
“你当真要随她去燕国么?”方丈有些迟疑地说出口。
“不错。”司衣说着,换上了特地准备好的,公主侍卫的衣裳。
“可是……她已有心仪之人。”方丈更加不解了。
爱情真能让一个人如此痴迷?竟不远千里去追随她的脚步,只为能默默的守着她。
“无妨,看着她幸福便可。”言语间,他已经换好了衣裳,带上防身的毒针。
说了句“告辞”,便离开了大堂。
空荡荡的大堂里,只剩下了方丈一个人。
他一袭袈裟,胡子花白,凝望着那笑意不减的弥勒佛像,良久,叹了一口气:“唉!世人皆痴迷于爱情,却悟不透啊……”
一声长长的叹息萦绕在耳畔,回响在偌大的殿堂上,这声音饱含了对世事沧桑的无奈,又有一丝看破一切的淡漠。
终是,看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