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心无旁骛

夜里的风散乱如麻,丝丝凉透,墨蓝的天穹里,像是宣纸上滴上的墨汁,徐徐晕开,中间点缀了璀璨的星光,像是迷人的眼睛,闪闪烁烁,全都落入了沉寂。

千结站在雕花的木窗边,望向窗外,定定出神,双眼冷然,一万年的煎熬,终是没换来一个好的期盼,其实她早该明白这个道理,一万年前就该知道。

那年,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豆蔻少女,喜欢笑,声音清灵,十分好听,也喜欢闹,俏皮可爱,喜欢窝在他怀里撒娇,喜欢他万事都依着她。

她总说要陪他看书写字,可是每次都不到半个时辰就趴在书案上睡着,那个时候,她都忘记了她是魔族帝王,就想做个他疼爱的凡人。

他也喜欢看她笑,喜欢她任性时耍小脾气,喜欢拥着她,给她讲书,虽然每次她都睡着了,可是他就是觉得生命里有她便知足,一切都刚刚好的样子。

那一日,他在书房看书,她便偷偷潜了进去,就在他看书入神时跳出来做鬼脸吓他,他生气的时候,她就跟小猫似的趴在他的肩头讨饶。

他总是无奈的摇头,宠溺的一笑过之。

她趴在他肩上,一双清澈的眼眸巴巴的望着他,“溪芜哥哥,你会娶我吗?”

他温柔一笑,轻抚她的头发,“傻丫头,当然会。”

“溪芜哥哥,你还会娶别的夫人吗?”

“不会。”

“真的吗?”

“有你就够,从此,我的生命再无他人。”

之后,她高兴了好几日,一切都是美好的,直到大婚那天。虽然因为战事,前来祝贺之人不多,冷冷清清,可他们都觉得幸福,因为拥有彼此就足够。

可就在行礼拜堂之时,突然,一簇卫兵闯了进来,二话不说就将她捉住,“溪芜,你当真要娶这个魔女为妻?你别忘了你的父兄都是死于她之手。”

他怔怔的愣住,几招便将侍卫推开,一把将她扯入怀中,小心翼翼的护着,“不可能,我父兄战死沙场,是魔族之过,与她无关。”

“哼!没错,可她就是魔族帝王——千结,你当真是糊涂,虽然你无心政事,可我却不知你连国仇家恨都全然不顾。”

他有些慌乱的看着她,“告诉他们,你不是。”

她紧紧的攥着双手,像个犯错的孩子,全身都怕得发抖,“溪芜哥哥......”

他夺过一柄剑刺进她的胸膛,“你若不是,你伤了我照顾你,你若死了,我便陪你去,你若真的是......我便......不会放过你。”

果真,她未伤分毫,面目上却慢慢生出一些血色妖冶的藤蔓,眼底泛着血色,完全没有了凡人的面貌。

他嘶声竭力,她痛彻心扉。

自那时起,他便不愿多看她一眼,直到人魔之间最后的那场战争,她终于又见到了他,可是那却成了他们最后一次相见,他还是不肯原谅她。

他恨她。

尽管她故意战败于他,用无数魔族人的性命输了那场争战,却还是没换来他的一句原谅,直到死......

一阵凉风吹来,木桐花绒绒白絮随风而飘,像是下起了一场鹅毛大雪。

她抬头看着墨蓝的天空,闪耀的星空间,似乎看到了那张温柔宠溺的笑脸,她也微微的扬起嘴角。

迎着冷风,她的脸生疼,才发现有泪流下了下来。

突然,小月火急火燎的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整个房间看了一周,最后才在窗边看见静默着的千结,她喘着粗气平息了一阵,“姑娘,怎么不点灯,怪暗的,小月都差点没看见您,我帮您点上。”

“出去。”她冷冷道。

人间阳火刺得她浑身不舒服,也许是在魔典时间太长,已经习惯了黑夜,也习惯了安静。

小月怔了一下,缩了缩身子,一拍脑门又笑起来,“哎呀,差点忘了大事,殿下请姑娘过去呢?”

“殿下?”她猛地转过身来,“溪......落痕?”

小月笑嘻嘻的走向她,“是呀是呀,他正在书房等着您呢。”

她抬脚夺门而出。

书房里橙黄的油灯微微忽闪,整间房子都像是随着颤抖起来,他就坐在油灯旁,专注着手上的卷宗。

门口,她却不忍进门,去打扰他,这个时候的他像极了一万年以前的溪芜,可是那个时候她总是偷偷潜进去,做鬼脸吓他一跳,然后淘气的逃跑,他抓到她的时候,她又可怜兮兮的撒娇求饶。

可如今,她再也做不出那样的鬼脸,他也不再会追着她跑,围着她转。

时间便这样过去了,爱,有时候就是那么脆弱又卑微。

良久,他的双眼未曾离开手上的书卷,只是淡淡道:“进来。”

她怔了怔,轻轻地走了进去。

他遣退了所有下人,悠悠起身,眨眼的功夫,一晃身,如一道疾风,便站在了她的身边,手里一柄短刀横在她的颈边,她走近一步,刀锋沿着着脖颈划出一道殷红的血痕。

昏黄的灯光中,他微微皱眉,眼底漾起一丝似有似无的惊异,小小的向后退了一步。

她叹息似的轻声唤他,“溪芜......溪芜哥哥......”

他呆呆的愣了愣,低沉的嗓音含着怒意,冷冷道:“溪芜是谁?说,溪芜是谁?”

他甚至不明白为何心里会漾起涟漪,甚至让他很不畅快。

“落......落痕......是你,我知道,就是你,没有谁,只有你。”她轻笑着,眼里泛着泪光,抬手轻抚他的脸颊。

他手中的短刀倏地收了回去,没有回应,转身背了过去,她的手空空的悬在半空。

“你应该明白,我想知道什么。”他冷然的背影向着她,声音也是冷冷然,毫无情感,全然是对着陌生人的姿态。

她凄然一笑,放下空空的手,“你信我吗?”

他转过身来冷冽的看着她,“你有什么资格让我信一个与我不相干的你?若不是因为你那张和默默一模一样的脸,勉强让我有些好奇,才暂时留你一命,你还当真是高看了自己。”

“对啊,有什么资格。”一万年前她骗过他一回,那一回,便在他们心中烙下了深深的伤口,这一回呢?有何相干?那场未完的婚事算是不相干吗?那冷冷的一万年算是不相干吗?若这些都不算,那么她存在的意义呢?还在吗?

他将魔典冷冷的摔在她脚边,“这个,你该认识吧。”

她身形一颤,朝后一退,抬头看他,“认识。”

一万年的禁锢,受的那些苦,她怎么能不记得,可是,她想告诉他,她不后悔,因为等到了他,可到嘴边的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她害怕,怕他再次弃了她。

他蹙眉,望向她,“浅默的心痛症,可是与你有关?”

她看着他,凄楚神色兀然浮起一丝轻笑,笑意渐延,至嘴角,如同一叶枯死的蝶翼,盛开美丽,却毫无光彩,眼底尽是干涩的苦楚,他的心里还是护着浅默,还是护着她,“她,与我无关。”

浅默,一个凡人,为何会长了一张和她一样的脸?是浅默像她,还是......她像浅默?她不在乎,她在乎的自始至终不过是他一人而已。

室内,一阵久久的静默。

她轻轻走向他,苍白的双手环过他的腰际,脸颊轻柔的贴着他的后背,满面泪痕,轻声道:“落痕,现在只有你我,没有浅默,没有别人,可好?”

良久,他缓缓道:“你告诉我,你是谁?为何你会出现在王府?可是有人叫你如此?”

“若是我说了实话,你可会弃了我?”她的性子算不上平静,只因他一人,始终这么隐忍,不敢大声哭,也不敢放肆怒,只能小心翼翼,虽然很累,却也是别无选择。

落痕顿了顿,冷然抽开环在腰间的双手,脱出身子,他把玩着手上的短刀“你我不曾相守,何来弃你?我一向不会留着没有意义的东西,你的命在我眼里如同一只蝼蚁,生死不过是一念之间。”

她极慢的抬头,弱声道:“我愿意告诉你,不再瞒你一分半毫,落痕,求你,无论怎样都不要再赶我离开,若是不喜欢我,或者......或者恨我都好,别让我走,只要让我伴你身旁,看着你就好,好吗?”

从未想过,叱咤人魔两界的魔帝千结竟会这般卑微的祈求一个凡夫俗子,只为留下,褪去一身的骄傲,卑微如尘埃,如此悲哀。

他没有说话。

一道寒光闪过,再看她的脸,眉心处开出一朵血色彼岸妖花,藤蔓延至额角,那是魔族帝王最骄傲的尊贵的象征标志,而在他面前却成了她最卑微的缺陷。

眼底泛起血色,像是要滴出血来,眉眼之间尽显妖冶,周身散着紫红的光晕,身后的头发像是打翻的墨水,丝丝缕缕,不停的生长延伸,直至她身后一丈开外。

那种美,妖冶中带着一种神秘,一种让众生倾倒的孤独之美。诱人至极却又叫人冷入骨髓。

落痕绷紧的身子不由自主的朝后退开,静默里,她似乎能听见他急促的心跳,眼底尽是恐惧之色,慌乱中,他握起短刀,指向她的胸膛。

似乎,她比他还怕,比他还慌乱,光晕褪去,她又化作了从前的模样,她颤抖着双手去拥抱他,他却急忙避开,往后退了回去,“你到底是什么?你别过来。”

“落痕,我是千结啊,我不会伤害你的,不会的......我那么爱你,怎么舍得伤害你......”

逆着光,虽相距不过数尺,却看不清落痕的表情,只看到一身橙光洒落在华丽的暗服上,每一步都带着烛光旖旎纤翩,他质疑的看她,“爱?”

那是从何而来,他们未曾谋面,可是为何她眼底的爱会那么深沉,那么真挚,或许那些爱是那个叫做溪芜的,与他并不相关。

她凄切的挪着脚步,小心翼翼的靠近,只想伸手摸摸他的脸,只想离他更近一些,“落痕,不要赶我走,求你,以后我一定依你,不会给你有一点的不安,落痕,落痕,落痕......”

“闭嘴。”他冷言呵斥,抬脚便要离开书房。

她拂袖朝他一挥,一阵眩晕,他的身子倒了下去,落在她的怀里。

她深不见底的眸子,静静的看着他,将头埋在他的肩膀,发丝挨着脊梁款款垂落,良久,她笑了一声,“从前,我喜欢趴在你的肩头睡觉,其实那样睡得并不安稳,浑身酸涩,可是很舒心,只有那样我才能感知你就在我身边,并未离开。如今,你又在我身边,我绝不会让旁人,抢了你去,绝不......”

书房的床榻简单,硬板,可是就这样合着衣,靠在他的胸膛,却睡得无比安心。

她手指一捻,书案上的烛灯灭了,屏风前挽起的床帏徐徐落下。

夜,寂静。

这一夜,只有彼此,无旁人,无纷繁的俗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