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狭路

待行至路口都一齐往朝北转,可那条路偏偏不够宽,容不下两辆马车并行。

眼看就要撞上!

好在穆令名处乱不惊,驱马朝东一蹿,车身跟着横着一甩,竟全然避开了。

不过,也横在了那辆马车之前,将对方的路生生截断。

那车夫急勒停马车,吓得魂飞魄散的同时也听到马车内“通”地一声,急忙朝里面问:“五公子,您没事吧?”

里面的人没好气地斥道:“还有脸问,你怎么驾的车!”

这一声如若雷震,车夫又惧又急地道:“主子恕罪,这都要怪有辆马车不讲规矩,蛮横得很!”说罢,便转头怒视穆家兄弟,骂道:“你们驾的是哪家的马车,真是胆大包天,见了我家的马车,怎么不知避让?”

穆令名刚回身问过车内的赋云有没有事,这时便向他抱拳道:“对不住,舍妹乃是奉诏入宫的采女,因时间有些急,便没有避让。”

那车夫扬起马鞭指着兄弟二人道:“凭你再怎么急,见了我家的马车,也该避让!”

因有前话在先,穆令晖这会儿便振振有词:“按着规矩,我们不避也可。”

车夫不禁冷笑道:“凭你是什么规矩,在我家昭王面前也都不值一提!”

昭王!

车内之人竟然是先帝第五子,当今圣上的五皇弟,堂堂昭王殿下?

穆家兄弟实在没料到一个王爷出门,仆从仪仗居然精简得只有一辆马车,因此都先是一怔。而后才想到下车行礼,跪着道:“臣等参见昭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我等鲁莽,惊了昭王殿下的驾,还请殿下恕罪。”

那昭王梁思让本好端端地坐在车里,马车猛不防地一停,头便在车板上狠狠地撞了一下,正没好气,听得外面有人请罪,便掀开车帘,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

正在这时,穆赋云听到哥哥、弟弟与人争吵起来,便也掀开车帘一看。

两方马车上的人四目相望,心头都是一跳。

原来堂堂昭王梁思让,先帝第五子,竟就是城外小客栈遇到的“酒鬼”!

与那日浪荡不羁的酒鬼模样不同,今日的他,一头浓黑茂密的头发被一顶青玉冠束得清爽利落,剑眉修长飞入鬓中,凤眼生威,鼻梁挺直,嘴唇纤薄,好一副这不威自怒、明朗清扬的富贵王爷模样!

然而赋云对他,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一看到他,鼻尖唇齿皆弥漫着一股酒气,引得心火上延,烧得整个人都“噼里啪啦”作响!

她不禁冷冷一笑,缓缓下车,口内说着“小女见过昭王殿下!”缓缓蹲下了身。

梁思让看她行礼,竟局促不安起来!

虽然自己是个王爷,对方只是一个小小采女,但一想到那天的事本是他自己大错特错,冤枉了人家,就不由得觉得自己矮了她一头,受不住她这一礼。

因此,他竟似是赔着笑一般,赶忙抬一抬手道:“请起!请起!何必如此多礼!”

令名与令晖兄弟因为低着头,并不知他这话是单单对赋云一个人说的,便一起站起来了。

梁思让曾向穆和月求过亲,去过穆家一趟,穆令名身为穆家长子接待过他,两人有过一面之缘。又听昭王此时的言语十分客气,只以为他认出了自己,便松快一笑,颇有些亲昵地道:“因是赶时间才冲了过来,没想到竟就冲撞了殿下的车驾。我看殿下的额头有些红,是不是撞到了?还请殿下千万恕罪!”

梁思让本没有注意到他,听他这么说才将目光往他身上一落,见是眼熟的翩翩公子,有些迟疑地问:“你是……穆家的人?”

“在下穆令名。”

“你是贤妃的大哥?”

贤妃,正是皇上追封穆和月的封号。

穆令名见他对自己印象仿佛没那么深,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拱一下手道:“贤妃娘娘正是家姐。”

“哦……”梁思让心头一阵激动,缓缓将目光落到穆赋云身上,“原来,你是贤妃的亲妹妹啊……”

他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初见就被自己冤枉为“女贼”的小女子,正是穆和月的妹妹!

他胆怯而期待地往赋云脸上细看,只希望能从她脸上看到一点和月的影子……

毕竟,她们是亲姐妹啊!

可是……

没有!

与柔婉纤瘦、楚楚可怜的和月比,穆赋云显得过于娇俏艳丽。

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因为目光有些锐利,与“楚楚可怜”四字无缘。樱唇那般小巧,双腮是微微鼓起的,像跟谁赌着气呢!

梁思让乍一看,只觉得她仿佛是一只被自己关起来的小麻雀,缩着脖子瘪着嘴,气鼓鼓、气鼓鼓,誓要把她自己气死才算完!

事实上,她确实在赌气,还将下巴扬了扬,道:“原来五公子就是昭王殿下,您的玉簪子找到了吗?”

梁思让连忙笑道:“找到了,找到了!那天还没来得及谢你,你竟就一言不发地走了。”

说到这里,他猛然想到,若依那日说好的,她还差她一个跪地赔罪呢!

若是她要自己现在兑现,当街跪她,自己怎么弯得下这双膝盖?

因而梁思让忧心忡忡,竟有些怕她了。

穆赋云只冷冷一笑道:“那日没拿五公子的簪子,今日却真真惊了昭王殿下的驾,臣女真真是该死!”

虽是赔罪,可那一双大眼睛也只有锐利与不屑,连头也不曾低一下。

虽然她的举动于礼大大不和,但梁思让平素就不大讲究俗礼,又因本就亏欠她,且她还是心爱之人的妹妹,便微微一笑道:“当日是误会,今日还是误会。我方才听说,你今日是奉诏入宫的采女,本就可以不必避让的!”

想到皇家的此次采选,本是为了他们这些未婚的王爷。

那么,这些采女中的某一位会极有可能是自己的王妃,不由得又多看了赋云一眼。

“那么,依着殿下的意思,小女对殿下并无冲撞之罪?”

“没有!没有!”他脸上谦和的笑意,连车夫都为之侧目。

“好吧!”穆赋云眸中精光一转,有条有理地道,“既然殿下不怪罪,今天的事便算是了了,那便可以把那天的事了一了了!那天小女走得急,说好的请昭王向我‘跪地赔罪’还没来得及领受。今日正是一个机会呢!”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穆令名与穆令晖本一直奇怪她和昭王说的“那天”是哪天,又发生了什么事,此时听了这话,都吓得脸上一白。

令名连忙低声斥道:“妹妹,你说些什么呀!”

穆赋云却接着道:“想来堂堂昭王殿下也不愿失信于人,今天正好是个机会,那就请殿下向我下跪道歉吧……”

穆令名、穆令晖都吓得说不出话来,只好都抬起头望着梁思让。

车夫眼见自家王爷受辱,便拿马鞭指着穆赋云道:“我家王爷跪天跪地跪君跪父,岂可跪你?你怎敢……”

梁思让连忙伸手按下车夫举起的马鞭子,望着赋云笑一笑道:“那天……只是说笑而已……”

“说笑吗?”穆赋云眼里闪过一道变而利的光,“殿下竟以冤枉人为乐?不,这是愚人莽夫才会做的事,可我从小说听家父说,先帝曾有言,他的皇子个个不愧为翩翩君子。既然殿下是君子,定然能知错就改,重信守义。”

梁思让自然不肯跪,可也自知理亏,对方竟还敢搬出先帝来,令他反驳不得,便一直用手搓着衣角,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是不言语。

到底还是令名老成一些,看出其中尴尬,连忙上前一步道:“殿下恕罪,舍妹必须要在巳时初刻前赶至望仙门,此乃圣令,晚到不得。殿下可否准许,让我等先行一步?”

梁思让长舒一口气,悄悄望了赋云一眼,连忙道:“快请!快请!”

令名连忙拉赋云上车,赋云正自赌气,自然不肯走。

令名立刻沉下脸,低声提醒:“他可是昭王殿下!昭王!他可不只是什么翩翩君子,你忘记他……”

令名的语气那样狠!

似有刀从赋云皮肤上滑过,一阵冰冷地颤栗,令她心头亦是一阵警醒:

昭王,可是杀了静王的人!

令名手上暗自用力,推着她的腰,她便在这股力道之下转身上车,而后逃也似地将车往大兴宫方向赶!

走出一截,回头见看不到梁思让的身影了,连忙问:“我的好妹妹啊,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然敢让昭王向你下跪?到底出了什么事?”

现在想想,赋云也觉后怕。

那个昭王,可是手刃了亲哥哥的人,赋云竟指望他履行承诺!

虽然他曾向和月求过亲,但谁能保证一个连亲哥哥都杀的人,会不会顾念旧情?

“到底怎么一回事啊?”见赋云只是发愣,令晖便再问一遍。

赋云便略去梁思让醉酒冒犯自己那一节,只说他如何如何冤枉自己,而自己如何帮他找回了簪子。

末了道:“我因为姐姐的事,急着回来,便没有领受那一跪……”

话到此处,她猛然想到那天的梁思让,他的悲伤,他的醉酒,还有他的胡言乱语,震惊而紧张地分析:他当时必然也知道了姐姐的死讯,那他那天的一切莫不都是因为姐姐?

“那你看到,到底是怎样一个宝贝簪子了吗?竟然让他这么紧张!”穆令晖好奇地问。

“我没看到。但是据他说……”赋云努力地回想着,“那只是一枝普通的青玉簪……”

可是,簪头雕刻的纹样却是“海上升明月”的。

“海上升明月……”穆令晖挠着头,寻思着道,“月,和月,这里面恰好有大姐姐的名字啊!”

赋云心头一震:竟然是因为这个吗?他那天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

一个杀害自己亲兄弟的人,居然也会这样痴情而专一?

昭王梁思让,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