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让在先帝皇子中排行第五,皇家素来看重长幼之序,因而按例来说,他的位置应该排在第四的光王之后,但因他在双王夺嫡时便极力支持皇上,更是手刃静王立下大功,极得皇上圣宠,因此得以与皇后分居皇上左右。
赋云亦早知今日会见到他,这本也没什么,可是一看到又不禁想到自己当年是如何医好的他,他又是如何恩将仇报,抢走了自己的簪子,还有那个极其无礼的吻……
想到这一切,她便情不自禁嘟起了嘴,皱起了眉。又见他亦向自己望来,连忙赌气将头一扭。
这一扭,倒令她看到了坐在当中的皇上。
梁思让便眼睁睁看到赋云那对杏眼对上皇上的面孔之后,圆了几分,还绽放出了异样的光彩……
因为,她也曾见过皇上!
眼前这个身着香色祥云出龙纹圆领袍,眉目英朗,下巴上有道浅浅的沟,右眼角下有一粒小小泪痣的英俊男子,她曾见过!
“平身……”
这个低沉而温柔的声音,她也曾听过!
她心慌异常,连忙垂下头去,心道,他不会认出我来吧!
然而转而又想,他怎么可能认得出我来,我当时戴的那个帷帽可是将我从头到脚都遮住了,就露出个发髻,他不可能就凭着发髻认出我来吧?
想到这里,她简直忍不住要去摸摸头发,看它有没有与众不同的。
手刚一动,又想即便认出来也没什么吧……
本有事求他,此前有过交际,会不会更好?
会吗?不会吗?
正自胡思乱想之时,众采女早已谢恩起身。她慌乱间乱了阵脚,一步错竟是步步错。
比别人起身晚倒罢了,可开始跳舞了,她竟也晚一拍。
满脑子里不断地想,当初的那个人,竟然就是皇上啊!
这就难怪昭王肯为了他杀了静王……
毕竟为了救他,皇上当年可是跪了整整两天。
而那静王为了皇位,十分忌惮皇上嫡出的身份,居然派刺客刺杀皇上。皇上于昭王而言有救命之恩,为了他去杀谋害他的人,似乎在情理之中。
不过,那人毕竟是他们的长兄啊……
赋云素来看重骨肉亲情,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过一节,便忍不住抬头望梁思让的方向看去。
这一看,却发现他正望着自己笑。
被什么东西逗乐,强忍忍不住,高高在上的那种笑……
这有什么可笑的?
赋云又气又奇怪,正巧是个拂袖转身的动作,自己竟和高瑛面对面了。
怎么回事?
依着演练好的,她们不可能面对面的。
高瑛连忙朝她使眼色,赋云悄悄往周围一看,才知道自己舞得慢了,人家早跳到第八个动作了,她还跳着第五个!
登时羞红了脸,连忙跳过几个动作,悄悄往敞厅里看看,好像除了梁思让也没有人注意到自己。
她长吁一口气,稳下神来继续跳,心道,还要博得陛下好感,求他降旨呢!
因此再接再厉,拿出勤学苦练积下来的本事,认认真真地跳。
余光里又看到昭王一直凝结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三年前,自己鼓了多大勇气,担了多少心神,费了多少精神去救他,却换来他的无礼冒犯,还有现在的嘲笑……
这样的人,皇上怎么肯为他牺牲良多,放下亲王尊严呢?
到这里,又忍不住望了皇上一眼。
真不愧是“大虞第一君子”,威严内敛,儒雅俊美,宛若画中人。
她想到三年前在空明山,她刚刚送了病愈的姐姐回去,便听松年先生的药童樵青说,松年先生断定一个人药石无灵,不肯开方下药,可是带他来的那个人就是不肯走,竟一直跪在那里。
她忍不住去看了看,便看到了一个虽跪着却没有丝毫卑微神情,反倒十分雍容华贵的俊美公子。
这位俊美公子,便是先帝嫡子定王梁存诲,也就是当今陛下!
他当时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是在苦苦哀求,反倒像是在威胁。
她当时就想:我倒要看你能跪多久!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最多半天!
可是,皇上跪了整整两天,药童来劝了无数次,他不为所动,势要求到松年先生敢出诊。
直至第二天晚间,跟着他来的下人告诉他,梁思让已是气若游丝,他才起身跑回房间。
此时他坐在这里被人山呼万岁,谁能想到他还曾向他人跪过……
赋云兀自想着,足尖又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就轻崴了一下。
梁思让从一开始便注意着她,看得清清楚楚,便又抿着嘴笑起来。
赋云扭头间看到了,慌乱中更添了羞恼,一个逞强,暗暗发誓,下面的动作一定要跳好,让他大吃一惊。
机会来了!
下面这个软踹燕她练了最久,看起来像是点起脚尖,迅速将另一条腿朝天一伸,却是整套舞步里极舒展的一个大动作,想要跳得轻盈优美,可不容易。
她鼓起一口气,伴着从花圃那端传来的细细乐音,缓缓扬起下巴,柔柔转身,乐音忽然舒展,她亦忽然一个点脚,身子颤颤一长,像是水中的白练一样,那样优美……
可是,脚尖忽然一个刺痛!
赋云脸上顿时变了颜色。
怎么回事?
她勉力忍住,还是要把软踹燕给踹出去啊……
可是另一知腿刚要伸,这只脚又要用力点……
痛!
“呀”地一声尖叫是根本无法控制的,足下更是一软,整个人像是被拦腰砍断的柳树,呼呼啦啦地倒了下去。
“噗嗤”一声,梁思让大笑出声。
他已经一忍再忍了。
赋云又痛又急,又羞又气,脸红如血,倒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
好好的一场舞被打断,皇后怕皇上生气,连忙微笑着道:“那一个仿佛是贤妃的妹妹,好像是不小心摔了一下。”说着,连忙吩咐众采女停下。
高瑛连忙去扶赋云,低声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都在围观,实在太丢脸了。
赋云想要赶紧站起来,便紧紧抓着高瑛的双肩,可是左脚刚一点地,便又是一股剧烈的刺痛。
她奋力压抑着才没能让自己惨叫出声,却也不敢再动了,只是指了指自己的脚。
“扭了脚吗?传个太医给她瞧瞧。”皇上在上面看到了,便吩咐一声。
大兴宫内原有规矩,大小宴会,都要有太医在待命。
因此,皇上一语落地,很快便来了一位太医,先问赋云感觉如何。
赋云指指自己的左脚道:“我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扎进我脚里了。”
太医道:“如此,那就请采女恕罪。”说着,伸手缓缓取下了赋云左脚的鞋子。
所幸她脚上还穿着白布袜,没有当着皇上与众王爷的面裸足,又有众采女在旁站着遮掩饰,倒不至于十分难堪。
待鞋子被完全取下,围观的采女都不禁“呀”了一声。
赋云的足尖,竟扎着一根针!
有鲜血渗出,浸染得她的白布袜红了一大片。太医捏起那根针,在众采女讶异的声音里,缓缓拔了出来。
“你脚上怎么会扎进去这么长一根针啊!”凌紫璎只是在旁看,都觉得直咬牙。
崔雪如亦是脸上一冷,紧皱着眉头问:“你一直没把舞跳好,就是因为这个吗?”
自然不全是因为这个,不过赋云又疼又慌乱,也无心计较了。她动一动脚,额上便是一层冷汗,咬着牙道:“好像……还有一根……”
太医也吃了一惊,细细查看一番,果然看到还有一根针已入肉过半,只有一点头还露在外面。
“这根扎得过深,采女千万要忍一忍……”太医说着,尽量小心地拔除,可还是让赋云疼得小腿一阵痉挛。
皇上在上面看到,立刻问:“到底怎么了?”
太医举起赋云的那只鞋和两根针道:“回陛下,这位采女脚中,不知因何故扎进去了两根绣花针。”
皇上使了个眼色,掌案太监陈元便下去从太医手中将鞋子与针拿来看了看。
看到鞋子里面时,忽然“嗯?”了一声,伸出两指从鞋内夹出第三根针来!
这陈元本是宫中积年的老人了,什么手段没见过!
因而只看了这几眼,便道:“回陛下,看来是有人将三根绣花针扎进这位采女的鞋底里,因为是斜着扎的,整根针没在鞋底内,初穿时察觉不到。可若是用力点脚,这三根针就会渐渐刺破鞋底,扎进采女的脚里。”
“这样的精细手段,肯定不是因为不小心将针掉进鞋里所致。”龙颜登时一沉,眉目间满是厌恶,“穆采女也断断不会往自己身上做这等事!”
坐在末位的阮才人因见皇上近来一直为和月之死烦心,一心要为皇上分忧,便立刻道:“臣妾仿佛记得,皇后娘娘娘昨天特特赐了诸位采女每一双绣鞋。”
皇后面上一白,立刻问身边的宫女:“那双鞋子就是本宫赐给穆采女的那双吗?你们送过去前,竟没有小心检查吗?”
那宫女忙道:“回娘娘,奴婢每一双都细细地检查过,不可能会扎着针的。”
赋云只顾着疼还有丢脸,竟没有听出皇后与宫女对话里的玄机,倒是崔雪如问:“云儿妹妹,皇后赐下鞋子后,你应该立刻上脚试了试吧?那时,是不是还好好的?”
赋云未解其中深意,只是实话实说:“是啊。这双鞋子很好看,我穿着也很合脚,还试着跳了一会儿舞,一直好好的。还未曾谢过皇后娘娘呢……”
这样一来,便可证明并不是皇后做下的手段。
皇后轻舒一口气,含笑望了崔雪如一眼,又温声向赋云道:“脚都被扎成这样了,你还谢什么谢!你试穿之后,放在哪里了?”
“我好端端的摆在屋子里,准备着今天穿。”
“可曾见谁又动过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