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白色一定是最恐怖的颜色,惨白惨白的,寒冷,孤独,看一眼就觉得全身冰凉冰凉。袁家的门口挂着白色的麻布,一直没有拆掉,天空一旦暗下来,白色的麻布在院子里飘啊飘啊,屋子里亮着一点灯,倒映着袁娘和石风面对面吃饭的影子。

李妈挎着篮子,把做好的热菜给袁娘送去,走进袁家,又从袁家出来,李爸问:“给他们了么?”

李妈把空篮子放下,抹眼泪:“瞧着他们母子俩可怜。”

海里坐在桌前不说话,又朝袁家张望了一眼,抿抿嘴,倒也是哭不出来。

她从别人嘴里听得,袁爸死得惨。她也从别人嘴里听得,袁娘把石风送进考场的时候就得到了这个消息,硬是让人对石风保密,自己赶到医院,当场哭晕。她还从别人嘴里听得,石风出了考场,得知这个消息,一个人站在那里愣了很久很久。

听到这儿,海里倒是想哭的,眼睛一眨,眼泪就落下来了,好像,听得袁石风这个名字,就像流眼泪了。

海里有很多天很多天都没见到石风了,每次上学都要站在袁家门口看一会儿,每次回家都要站在院子里再看一会儿,有时候会看到他的影子在屋子里晃动,有时候袁家大门紧闭,不知道袁娘和石风去哪儿了。

终于,在袁爸头七的那天晚上,海里看见了袁石风。

她在屋子里熟睡,忽而听得外面传来凄厉的哭声。海里从睡梦中吓醒,站在床上,打开窗户冲外头张望,袁家灯红通明,在地上插满了蜡烛,蜡烛沿着院子一直引到屋里,袁娘站在院子里哭叫着袁爸的名字,哭声异常凄厉,像疯了般在院子里奔跑。

不知是不是被吓着了,海里哇的一声哭起来,李妈披着外衣赶紧赶来,把海里搂在怀里,关上窗户,海里扒着李妈的衣服问:“袁娘怎么了?”

李妈的脸上也有些许的惊魂未定,拍着海里哄:“嘘,没事儿,没事儿。”

李爸也披着衣服赶紧出去了,不一会儿就听到院子里传来李爸的吼声:“石风,赶紧把你娘拉屋里去!给她嘴里塞上东西,别让她咬着舌头!绑着!绑着啊!”

那一夜,村子里的犬吠声,袁娘的哭声,围观人群的议论声,成为了海里最兵荒马乱的回忆。

那一夜似乎特别的漫长,从惊恐的喧闹到喧闹褪去,回归平静似乎过了很久很久,院子里插着的蜡烛全都燃尽了,天都泛起鱼肚白了,海里一直站在窗前,开了一条小缝,偷偷地看着对面的袁家。

经历过海深的头七后,海里已经知道头七的意思了,头七头七,去世的人一定会随着蜡烛照着的方向回家看看的,当黎明来临之时,就得走了,这一走,就是得去投胎的。海里就是在海深头七的时候听李妈说的,李妈在铜钵里烧着纸钱,蜡烛从海深的坟地一路插回家,李妈边烧纸钱边哭:“海深啊,下次莫要晚上出去了,投个好人家,别再顽皮了……”

今天是袁爸的头七,不知道袁娘撕心裂肺的哭闹是不是因为舍不得袁爸最后一次回家看看。

海里在等着一线黎明天,她得等着,似乎也算是送送袁爸最后一程了。这般站在窗前等着,忽而听到吱呀一声,海里踮起脚尖,看到石风模模糊糊的背影,站在了院子外。海里一愣,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心里忽而涌上了很多酸涩,连忙爬下床,穿着拖鞋,奔出了屋子,奔到屋外,凉意习习,推开自家的院子,脚步却又慢了,却又止住了。

石风坐在自家院子的门口,就这么坐着,看不清是闭着眼还是睁着眼,就这么呆呆地坐着。

海里就在自家的院子里站着,站着,慢慢地走过去,坐在了他的旁边,凑近了,看清了,他低垂着脑袋,紧闭着双眼,两个拳头在身侧紧紧地攥着。海里不吭声,就这么陪着他一直坐着。

黎明时候的天空是最漂亮最安静的,颜色呈一条线,开始从远方的地平线上彼变亮,再多一条线,更亮,随后,很多很多渐变的线迎来了探出脑袋的太阳,鸡开始打鸣了,犬开始吠了,一家一户的窗户也开始一盏一盏地亮了。一只低着头的石风终于睁开了眼,抬起了头,转过脑袋,看向了前面的路,这是出村必经的路,李爸出海捕鱼,李妈把贝壳项链送去外面买,村长在村头挂告示,石风送海里去上学,海深的墓地,袁爸开着货车从外面回来,都得经过这条路。

这路似乎比别的路都要低很多,不知道是不是太多人踏了,把它踏得这般宽敞和平顺。

石风就固执地扭着头看着这条路,看了很久,太阳的第一道光辉找到了山上,田里,铺在了路上,兵荒马乱的一夜熬一熬就是能过去的,石风看着这条路半响,站起身,他的影子就投在了海里的身上。海里抬起头,他的侧脸被渐变的天空蒙上一层微光,他的下巴到肩膀的斜度,每一块骨骼和肌肉都变得柔和而倔傲,他转过身了,推开院子的门,回家了,走进院子的时候,海里听到他的声音。

这是很长时间以来,海里头一次听到石风的声音。

低沉,平淡。

他说:“海里,回吧。”

他的背影,笔挺和孤单。

孤单,真是悲伤的词,看一眼,就想让人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