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鎏金的留声机里放着昆剧大家莫小楼新出的唱片,田世荣一只手捏着雪茄,另一只手跟着打着节拍,不远处茶几上一杯大红袍冒着氤氲的热气。眼睛眯起来,极是享受这样的宜人时光。

突然手里的雪茄被人抽了去,一个娇俏的声音想起:“说了多少次了,抽烟对身体不好!”

田世荣睁开眼睛,看到田茵茵嗔怪的样子,先是一愣,随即摸摸溜圆锃亮的秃头,哈哈大笑,“茵茵啊,女人啊还是少管些男人,不然哪有男人要你?”

“我为什么要男人要?这世上只有我要不要男人,没有男人要不要我。”田茵茵边说边把雪茄摁灭在烟灰缸里。

田世荣又是哈哈一笑,“果然是我田世荣的女儿,虎父无犬女啊。”

田茵茵受了他恭维,扬起下巴笑了笑,随即在他边上坐下,随意翻着茶几上的报纸。

“不是有舞会么,怎么回来的这样早?”田世荣问她。

“总是舞会,我已经厌烦去了。那个张冠林总是缠着我,烦着呢。”田茵茵没好气的说。

“张冠林?那不是法务司长的儿子么?这样的人你都看不上?”田世荣故意打趣她。

田茵茵又是一嗔,“京州城里我能看上的有几个,您还不清楚?”

“可是你看上的那个现在被困着呢。”顿了顿,看田茵茵还在仔细的浏览报纸,田世荣斗字不识几个,便问她,“今天报纸说什么?”

田茵茵头没从报纸里抬起来,“还不是那些,通州被围,政府改选,物价飞涨什么的,要不就是些上流社会的风流韵事。每天都差不多。”说着把报纸一和,盖在茶几上。

“夏子凌好像被围了好几日了吧?他哥还真沉的住气。”未几又斜睨她,“茵茵啊,你当真是中意夏家那个小子的么?也不见你着急。”

田茵茵一笑,“有什么好着急?着急又怎样?人家不来求我们,难道我们自己要巴巴的求他们不成。爹你不是总说,谁能沉住气,谁才是最后的赢家么?”

田世荣又是一阵大笑,“把你生成姑娘,真是委屈你了。不过对着男人嘛,该强的时候要强,该示弱的时候,还是得示弱。”

“像你的那几个姨太太?我才不要!”田茵茵的话刚说完,就看见四姨太端着煲盅尴尬的站在门口。

田世荣知道女儿和几个姨太太关系不太好,就起身打岔说:“可巧,有口福了。小四又燉了什么好烫给我?”

四姨太虽然心里老大个不高兴,面上还是堆出一脸的烂笑,“燉了虫草,茵茵要不要一起喝?”

田茵茵也是会给父亲留面子的人,却又不太爱敷衍那些姨太太,只淡淡的说,“谢谢四姨太,我要去睡了,就不吃了,还是留给爹吧。”然后施施然从她身边走过。

是夜,星子稀疏,月光分外的明亮。

婉涔站在庭院里的一颗八棱海棠树下。她听母亲说过,这棵海棠是当年她出生的时候种下的,如今已然婷婷如盖。

当年父亲要母亲选一棵树种下,母亲就选了海棠。

抬头望去,那枝条匀长,树型蔚蔚优美。已然到了三月,满树打满细小芽包。往年到了四月下旬,这树就灿若云霞了。到了五、六月时,花落挂果,那果子皮薄肉嫩,酸甜可口,母亲是极爱吃的。如果不打果,那果子一直挂在树上能挂到来年。

母亲身体,她说她愿女儿如海棠不择地生,长寿易活。

人人只当这是一棵普通的海棠树,只有她知道。这树下埋着那勒加家最大的秘密。

这树下埋着当初清兵入关的时候瓜分来的财宝。本来埋在关外,由各个旗主各自看管。前清式微后,这些用来保底的钱都被瓜分一空。

那勒加家就保管着一份。自祖上传到婉涔父亲这一辈,虽然难免被其中的不肖子们挥霍掉一部分,但老王爷掌管户部多年,善于经营,积蓄反而更厚些。老王爷一辈子的经营都换成了金条埋在了这棵树下。

八十万两黄金。父亲临终信上说,他亏欠她母女良多,这些钱是她终身幸福的保障。不到万不得以,不能告诉未来的夫婿。

此时是“万不得已”么?那婉涔突然觉得自己像怀抱百宝箱的杜十娘,她多怕遇到一个李甲。可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很不吉利,狠命的摇摇头。她不做杜十娘,夏子凌也绝对不是李甲,她怎么会成杜十娘呢!?

母亲当年为了父亲,从家中逃婚;她以为有爱情,抛却身家清白,来给父亲做小。气的祖父和她断绝关系,可她又得了什么呢?

公子自是多情,他对你专一,对身边的莺莺燕燕也是专情。母亲那样满腔情谊,到头来青春都搭在了在偌大的王爷府的勾心斗角、争风吃醋上了。

最后做了当家主母又怎样?当初心思单纯的小女儿磨练到后来只剩下一身空洞犀利,她冷笑着说,再也不信情了。

父亲那样多情,见一个爱一场。到最后母亲心灰意冷,祖父家早就不能回了,只能远走天涯。

她就不愿再走母亲的老路,鸳鸯到死不分离,她不信这世间就没有一心一意。

六天,通州城里的兵粮只能撑六天。

手指拂上粗砺的树干,仿佛拂上斑驳的心事。她不能这样等下去,她不能眼睁睁让自己的感情坐以待毙。

楚裕泽着人送来的文书堆在那里,这几天她都没有翻译,都堆成了一小落儿。

一大早,楚裕泽的侍从叶迪又来送文书。叶迪瞥见那成堆的文书只当没看见。出来的时候,楚裕泽交代过,只管送来,若她译好了,给你你便拿着,若没给你,你也别催她。

婉涔接过来,请他坐下。叶迪却是毕恭毕敬的站着,“小姐有什么话请吩咐。”

婉涔见他虽然向来话少,却又是个心里明白的人。也就不婉转,直接问他,“可方便请三公子出来见一面?”

叶迪却有些为难,“实不相瞒,三公子此时不在府上。”

“能方便告知他在何处么?我有急事找三公子。”婉涔言语殷殷。

叶迪想了想,低声说:“三公子在芬芳书院。”说完悄悄看了看她,婉涔点头谢过他,面上却没什么变化。

叶迪想,难道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叶迪走后,婉涔稍稍整顿衣衫,带上手包匆匆出门而去。她是没有时间再等了,五天,还有五天。

黄包车夫听她说要去芬芳书院,先是诧异了一下,快速的打量了一下面前清丽的小姐,怎么会去那样的地方。但看她出手阔绰,也就不再理会那些,拉起车飞快的跑去。

此时也才早餐的时间,书院门口很是清静。婉涔拍了拍书院的大门,过了一会儿方才有个年轻的女孩子开门。

一条的辫子斜搭在微微

的胸/部,辫子松松散散,披着一块云锦披肩,打着哈气,显然刚从床上起来。

小酒看见拍门的是个年轻的小姐,很是惊讶。

她自七岁被卖到风月场里,见惯了拍门寻夫婿的,期期艾艾、哭哭啼啼;也见过踹开门就抽脸的,那都是凶神恶煞一进门都要破口大骂的。后来随了白芬芳来到她自立的书院,往来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便少遇到一大早就来寻事的女人。

可这样一位清矜的小姐,倒是头一会见。看她衣着样式虽然老旧,但料子那却是极好的,也不应该是走投无路来投奔书院的样子。

于是带着奇怪的神情问她:“小姐您找谁?”

“请问楚三公子在这里么?”婉涔极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小酒听见她找楚裕泽,好像了然了什么似的,忽的掩口笑了,“小姐怎么称呼?”

“我姓那。”

“那小姐,您等等,我去给你通报一声。三公子这会儿怕是还没起呢。”

那婉涔点点头在门前等着。心里虽然着急,但除了等也没别的法子。

抬头看到漆底红字镶着金边的门匾,上面有行书的四个字“芬芳书院”。飞檐下,两盏红灯此时还有残蜡燃着,透着单薄的绢纱,露出淡橘色的光,分外的柔媚。

她又看了看大门两边的对子,上书:“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突然就想起来这书院是什么地方了,然后腾的脸就红了。

芬芳书院不是临着闹街,算是偏僻的一条巷子里,但也偶尔有人经过。那经过的人便有意无意的把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一阵,婉涔被那过路的人盯得脸分外的烧。

楚裕泽其实早就起来了,梳弄好头发穿戴整齐,回过头去看见白芬芳还卷缩在鸭绒被里,似醒非醒的。便府去

她的头发,“还乏呢?”

白芬芳脸色殷虹,娇/媚一笑,“哪次来不闹的人乏上一天?”

小酒在门外轻轻敲了敲门,低声问“三公子可是在小姐这里?”

“什么事情?”白芬芳问。小酒是个聪明伶俐的,一般这么早很少会打扰她,更何况是打扰楚裕泽。

“书院外头来了一位姓那的小姐找三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