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有的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让你原本还在体谅他怜惜他,但很快就又会有某些作死的作为,让人对他充满厌弃。

停灵的第一天过得很快,小卷别的事情基本都不需要做,只需要一直跪坐在那里,有女客进来吊唁,就要陪着掉泪。若是女客哭得太过痛心以至于不能自已,她还要一边抹着自己泪,一边上去搀扶。陪着她的是她姑姑还有表姐,妈妈和大伯母还有一堆事情忙,婶婶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没有客人的时候,小卷也会跟表姐说些话。表姐回来的晚些,这天中午才到的,所以小卷就把奶奶弥留时的情况说给表姐听,还有那个自己朦胧中做的梦。说实话,从前小卷绝对是一个热爱科学拒绝封建迷信的人,可现在,她却宁愿相信那是奶奶对她最后的告别,相信奶奶走的时候是笑着的。

晚上要有人守灵,不过一大家子人倒是没有必要都在这边。大伯一家和小卷一家的房子都在东院,叔叔和爷爷奶奶的屋子在西院,几个大人九点多就赶着孩子们去休息。小卷跟表姐手拉着手,几乎是异口同声:“我不困,也在这儿守着好了。”

大伯脸一板,大家长的威严尽显:“我们这么多大人,哪用得着你们呀!快去洗洗睡吧,明天后天还有整整两天呢!真想守了等最后一晚上再过来守。”

小卷妈妈也附和大伯,对小辈们说:“你们要是嫌热,就去西间睡,空调开开记得盖着点。”她说的西间,其实属于小卷叔叔婶婶的房间,只是叔叔要守灵,婶婶人影都找不见,让小卷和表哥表姐一起领着堂弟过去休息也是可以的。

西间是套间,里外都有床,表哥带着小超睡在外面,小卷和表姐睡里面。时间还早,小卷一时睡不着,表姐也是翻来覆去的,看见小卷还睁着眼,她干脆坐了起来,对着外间喊了一声:“阿亮你睡了吗?”

阿亮就是小卷表哥,也是和表姐就差了几分钟出生的龙凤胎弟弟。他“嗯”了一声,语气沉沉:“怎么了?”

表姐掀开薄被,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几副牌,又推了推小卷:“你们睡得着吗?睡不着的话我们打会儿牌吧,我心里乱糟糟的,实在闭不上眼。”表哥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不过他一向话少,家里人也都习惯了,表姐甚至干脆当他是默认了,拿着牌拖了小卷就去了外间。

小卷出来之后,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表哥,而是小超。他双手拿着平板,看姿势很明显是在玩游戏,而最让小卷心里不舒服的是,他的脸上竟然满是笑容,显得兴奋极了。

在那一刹那,小卷心里的魔鬼好似活了过来,她从表姐手里抓过一盒纸牌,劈头盖脸地向小超砸了过去。小超听到声音,下意识地举起平板一挡,可纸牌盒仍然撞上了他的脸。他脸色直接黑了,语气凛冽话语难听:“卧槽你有病吧?有病早点治!少特么出来烦人!”

这不是小卷第一次听见他骂脏话,但却是第一次听见他对着自己骂脏话。她上前两步,一耳光甩在了小超脸上:“嘴里再不干不净信不信我撕烂你的脸?奶奶今天早上才去世,你这么快就笑的跟朵花似的了,心里特美是吧?”

小卷没用太大力气,但小超的脸还是立即红了。他偏着头,眼里很快就含了泪,再没有刚才桀骜不驯的样子。

表姐站在小卷身后,有些手足无措,表哥则是面无表情地一张张拾起纸牌,语气平静:“行了卷儿,别搭理他,有他后悔的时候……等他再从他爸他妈那里要不来钱的时候、再因为没考好被他爸揍得没地方躲时候、再因为心里不是滋味想找人告状的时候……他自然会后悔。可惜,悔断了肠子也没用了。”

小卷和表哥小时候是一起跟着奶奶的,两个人之间感情很好,跟奶奶的感情就更不用说,如果说有一个人能够对小卷的心情感同身受,那应该就是表哥了。

这牌到底是没打成,小卷和表哥没心情,表姐也不好再提议。四个人就这么各怀心思,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终于睡着。

第二天继续重复第一天做的事情,但让小卷恐慌的是,有那么一两次,当吊唁的客人哭着进来的时候,本该陪着哭号的她,突然发现自己流不出眼泪了!她低下头,抬起一只手捂住眼睛,心里却有些惶然:这是眼泪流尽了吗?还是说,不管多么深厚的感情,也终究是会麻木的?

她开始努力回忆曾经和奶奶相处的无数个瞬间,快乐的、悲伤的、委屈的……一幕幕都清晰得好似才刚刚发生过一样。特别是最后她握着自己的手,想说话又说不出的样子。一想这些,小卷的泪水立即就下来了。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也觉得好悲哀。

等这一波客人走了之后,她就有些发怔。旁边的表姐递给她一瓶纯净水,还有几张干净的纸巾:“把泪擦擦喝点水吧,总这么哭,哪怕真是水做的身子也受不了啊!”

小卷接了过来,明白表姐应当是看到了她刚才的窘迫,这才出言安慰。一口气干了大半瓶水,她舒了一口气,靠在身后的墙上,眼睛没有焦距地盯着旁边那面墙上挂着的白布。表姐见她这样,默默叹了口气,自己也喝了点水,才又说:“刚才好几次,我都突然流不出泪来了,只能死命想一些或许能让我流泪的事情,憋了好长时间才又有眼泪。”

小卷眨了眨酸涩的眼睛,转了转头,又看向门外。她突然坐直了身子,问:“小超呢?怎么没在烧纸?”

门外只剩下表哥仍然坐在火盆边上,一丝不苟地在客人到的时候向里面投入纸钱,然后再用一旁的木棍挑一挑,让纸钱能完全燃烧。表姐又叹气:“刚才我听我妈说了两句,好像是他嫌热,说去吹会儿空调再出来烧。”

小卷心里一阵悲凉,昨晚她和表哥又是打又是难听话,原本已经多少能让小超生出些触动,却没想到他好不过三分钟,就又旧态复萌了。她甚至不用亲眼去看,就知道小超如今在干嘛。左不过是捧着平板之类,有网络的话就联网玩游戏或者聊天,没网络就玩单机游戏,好像与他最亲近的就是那些冷冰冰的电子产品,而不是他们这些活生生的人。

在这一刻,她竟然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一句歌词: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却有恃无恐。

老话说,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这话到了小卷他们家,要改成“小儿子小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她老人家最疼的就是小卷的叔叔和堂弟小超,宠得叔叔三十多岁还一事无成,宠得小超变成了一个只会窝里横的小霸王。小卷不嫉妒吗?不,她曾经嫉妒得哭,但想到当还没有小超的时候,奶奶对自己的那些好,她就能将丑恶的嫉妒收起来,照奶奶说的那样关心照顾小超。

谁曾想,当奶奶去了,最应该悲痛得难以自拔的小超,反而是最没心没肺的。

好在小超总算没忘了正事,过了大半个小时,他就慢悠悠地出来了,对表哥说着过来替换了他,让表哥也多少歇一会儿去。小卷看看表姐,两个人心有灵犀地叹气:“希望他以后能多少懂点事。”小卷话说的更难听些:“他如果再那么狗屁不通,我才懒得管他!反正又不是我同父同母的亲弟弟,真到了没办法的时候,让他不饿死也算照顾了!”

表姐摇了摇头,知道小卷是嘴硬心软,到底没再说什么。

三天很快过去,第三天晚上是一场加祭,奶奶娘家那边的人能来的都要来。什么时候该做什么,都有镇上的阿婆和媳妇们教,像小卷,只要跟好妈妈,该磕头的时候磕头,该哭的时候哭就是了,到该起来的时候,自然会有人来搀扶。

大门外的喇叭唢呐吹着哀乐,却莫名让人觉得热闹,听久了心里也不安定起来。行完了礼,小卷心里就有些烦躁。表姐问她怎么了,她也说不出,只说听见乐声心里不舒服。好在表姐或许同她感觉相似,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还开解她:“这还算好的,至少奏得还有些哀声,我以前见我们那边办丧事,还有些干脆吹一些流行歌曲的,让人红事白事傻傻分不清。更有些奇葩的,甚至要搭台子请人来跳舞唱歌,还放烟火呢!”

小卷惊诧极了,也觉得难以理解。

这一晚,她们都没怎么睡,只等着第二天的大祭。或许是因为之前三天的缓冲,正事儿上了,大家却没那些悲痛欲绝的感觉了,直到棺木抬到了院子里,奶奶的遗体从冰棺里换进木棺,和奶奶最亲的这些亲眷们一下子就都崩溃了。小卷看着那深红的棺木,只觉得自己的整个童年都似乎被钉死在里面了。他们扑到棺木前面,哭声回荡在整个院子的上空。

棺材被抬上了板车,一路走,小卷他们一路扶着棺木哭,还没到墓地,姑姑和小卷妈妈就几乎瘫软了。等到终于下葬,陪葬的东西也要么烧了要么埋了之后,小卷觉得心好像空了一块,漏着风,把整个胸腔都吹透了也凉透了。

她木木地跟着人群行礼磕头,然后随着人流离开。

生命,有时候就是会这么猝不及防地走向终点,甚至可能来不及告别。或许刚刚离别的时候,你很难有切实的感受,但等到以往都会相聚的时候,比如中秋,比如春节,你突然就发现少了一个人空了一个座位,那一瞬间空落落的心,可能就是死亡的含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