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7章

伍瑞之怔住。

他原本只是心中苦闷,将憋了这四年来的怨气,一口气说了出来,却不曾想,杜伯钦当真有忘却前尘旧事之药。

月光之下,瓷瓶闪出清浅银光。

他缓缓伸手接过,却又是怔怔不语——他,当真舍得?就在此时,眼前忽闪过一个人影。

伍瑞之定睛一看,竟是钟颜飞身而过,自他手中夺走了药瓶。

见她拔下塞子,张口就要将药碗吞下,伍瑞之来不及多想,一个手刀横过,将药瓶自她手中打落!瓷瓶跌落雪中,映着月光,晶亮亮的。

那人的眼中也是晶亮亮的,闪着水光。

月光映在她的面容之上,映出她飞红的眼角,和正凝视着他的双眼。

四目相对,良久无言。

直到伍瑞之忽反应过来,颤声道:“你都听见了?”

钟颜咬着嘴唇,似是隐忍着眼中的泪水,重重地点了点头。

然而因她这个动作,隐忍着的泪水仍是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滑落。

伍瑞之心头一紧:深埋心间的仇怨死结,竟被她知晓。

他最害怕之事,仍是发生,难道这也是所谓的“天意”?“你……”他握紧了拳头,别开脸去,不敢再望她,“你既然已经知道,我师尊便是你杀父仇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话音未落,余光却瞥见那人弯,又去捡那药瓶。

他胸中气动,一个箭步抢在她之前,将药瓶踹飞了出去,恨声道:“胡闹!有仇报仇,有怨抱怨!要杀要剐,你尽管动手!你以为吃了药,忘了你阿爹,忘了这一切,就行了么?轻轻巧巧就想忘得一干二净,你对得起养你长大的杜伯钦,对得起教你武艺的濮阳谨?逃避,逃就有用了么?”

面对他的质问,钟颜目光毫无偏移,只是静静地凝望着他。

许久之后,她轻声开口,一字一句地向他重复他方才所说的话:“逃,逃就有用了么?”

伍瑞之登时怔住。

他怔怔地望着凝视着他的钟颜,在对方的黑眸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那半埋于落雪之间的小小瓷瓶,映着月影流光,静静地躺在那里。

“与其忘记我,不如把你接下来的岁月都赔给我,带我回雪原吧!”

她牵起他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

相忘,不如相守。

《何日再牵君半袖》 篇二楔子 醉桃林暮春三月,落瑛缤纷。

风轻拂,带着林中桃儿散落如雨。

花华落处,只见一人踏上碧草,缓步而来。

“哎呀呀~赏桃花?当真是好雅兴。

陆‘姑娘’,几日不见,未想阁下格外风雅,秀气了嘛~”人未到,声先至。

带着浓厚笑意的女声穿林而来,一声“哎呀呀”中满是调侃的意味。

只见她一袭藏青色的长袍,不急不慢地缓缓走来,右手还提着一个硕大的酒坛子。

可看她的模样与步伐,似乎是丝毫不费力气的样子。

桃花林中、茅屋门外,那个被称呼为“陆姑娘”的男人,依旧坐在门口小凳上,刻着手中的木雕。

他头也不抬,只是撇了撇嘴,沉声道:“既是有求于人,说话前便动点脑子。

这般口没遮拦,是求人办事应有的态度么?”

“哈,陆兄这话说得可就小心眼了。

莫将别人都想那么坏,凭你我之间的交情,难道逐浪我就不能无事前来、请陆兄你喝两杯好酒吗?”

那女子轻笑道,走至茅屋门前,径自坐在木桌旁,一掌拍开酒坛的封泥,一股陈年美酒的香味漫溢而出。

她起身,熟门熟路地摸进茅屋中,拿出了两个酒碗,斟满。

方才坐回到屋外木桌旁,端起其中一碗,一饮而尽。

那男子终于抬起头来,敛起眉头,缓缓道:“休在我这‘烟尘居’喝酒,此处惟鬼与江逐浪不得留宿。”

闻此言,那名唤“江逐浪”的女子登时露出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夸张地抬手捂住胸口,一脸沉痛:“陆兄,您这句,着实让逐浪我伤得非常之重啊。”

陆一逢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没答话。

只是将手里的木雕放在膝上,伸手端起了大瓷碗,一口干下,方才低头望着空碗,道:“说罢。

向来都是你来烟尘居蹭酒,若非有事,怎会将千里庄雪藏了三十年的女儿红给挖了出来?”

江逐浪一手握住酒坛坛口,为他满上:“陆兄怎是如此小气,区区几坛酒还要斤斤计较,实在是有失风范啊。”

他端着酒碗,斜眼瞥她:“抱歉,陆某山野愚民,向来是锱铢必较的。

不过,在下无论再如何小气,也好过你这蹭饭蹭酒的厚脸皮。

江逐浪,你真的是女人么?怎会有你这般厚颜的女子?!”

她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难不成‘陆姑娘’你还要验明正身不成?哎呀呀,这可是逐浪的大事,需不需要去千里庄开武林大会,召集各派掌门见证呢?”

“……”他再不说话,只是将碗中佳酿一口干尽,又倒上了一碗,饮毕,便将酒坛向前一推:“三碗已过。

恕不远送。”

眼见他又抓起刻刀,继续琢磨起手中的木雕来,江逐浪干脆一手抓起了酒坛子,叹息道:“真是难相处的恶朋友。

既然陆兄这么快就下了逐客令,那么逐浪也只能不得不祭出‘醉鬼神功’了。”

说完,她便作势要将整坛子灌下肚去,却被他一手挡住。

她笑眯眯地看向他,只见他脸色铁青,额前成川。

这个江逐浪,一旦发起酒疯来,却是比红了眼的疯牛还要猖狂!加上她天生神力,虽然武功底子并不佳,但是在这疯癫状态,若想将她制住,却也并不容易。

每每等他费了老大子劲将她敲昏之时,这烟尘居的茅草屋子,也就给拆得不剩下什么了。

想到这里,陆一逢敛起眉头,无声地叹出一口气来:“只缘交友不甚,一失足便成千古恨。

说罢,你究竟又要坑我什么?”

江逐浪立刻放下酒坛,笑答:“陆兄严重了,逐浪怎敢坑陆兄您呢?便说有那个胆量,也没那个本事啊。

耶,陆兄,莫把逐浪想得那般恶质啊。”

陆一逢斜瞥了她一眼,便转而望向手中还看不出什么形状木雕:“恶质谈不上,只不过天生霉星,爱将人拉下水而已。

有你此等扫把星在旁,纵有十条的命也不够赔的。

你还不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耶,陆兄,说话怎的如此粗俗?”

江逐浪自斟自饮,又干了一碗,笑道,“怎可在姑娘家面前,这般满口屎尿?”

“姑娘?你?!”

他冷笑一声,未抬头,只是伸手将手掌平平地推了开去,那原本放在石桌桌面上的酒坛,便立刻飞了出去——稳稳的,一滴也未溅出来。

眼见酒喝不成了,江逐浪放下手中空碗,笑眯眯地蹲在他的小竹凳面前,平视他:“陆兄,荒野闷三年,是非分不清,未想到你越发一毛不拔了。

平日多喝你几坛酒,你便要唧唧歪歪。

今日逐浪我特地带了佳酿,才喝几口你便心疼了么?要喝你说便是,逐浪我绝不夺人所好。”

他冷哼一声:“铁公鸡不至使人惊讶,怕的是满是蛮力的撒野醉猫。”

“哈,”她大笑道,“这话说得可就过了。

谁不知‘落墨半剑’剑法无双,怎会怕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醉酒蛮女?”

“头脑简单?!”

他斜眼,“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姓史的小子混了那么久,白的也成了黑。

更何况,你江逐浪本就是个天生的祸害,对那些鸡非狗跳的闲事,不用人教,也便无师自通了。”

“耶,陆兄过奖了,”她忙摆手,笑道,“逐浪不过空有一身蛮力,若论智谋,怎比得上陆兄?否则,也不会受人之邀、三番四次来这烟尘居请卧龙出山,却始终一无所获了。”

手中的刻刀被骤然握紧,陆一逢未抬眼,只是淡道:“陆某不过山野莽夫,不敢劳动贵派掌门牵挂。

回去跟那姓史的小子说,让他别白费心思了!”

见他右手捏紧刻刀,江逐浪起身,不再望他,背身去,转而望向那片落瑛纷飞的桃花林:“陆兄,难不成你这辈子都要独自呆在这山野荒原中么?此处虽美,却并非桃源。”

刻刀在他指尖转动,一只猫的形态渐渐初现其形:“此处非桃源,难不成你仙侠门便是桃源了么?!”

他眼未抬,却冷哼,“莫当我不知那姓史的小子存的是什么心思。

陆某虽身居郊野,却眼未瞎耳未聋!”

她轻轻地叹出一口气来,缓步走到竹篱旁,单手将那坛先前被他拍开的酒坛拎了起来,灌下一口:“既然你耳目尚聪可知史门主之心,又怎会不知三娘恶行呢?这世上,惟有你‘落墨半剑’,可制她的‘洗墨笔’了。”

见他不言语,江逐浪抬手又饮了一大口下肚。

美酒香醇之味溢满口鼻之间,正当她咋了咋嘴准备继续牛饮之时,却听“噗”一声响:手中酒坛登时四分五裂,美酒哗啦啦地流在地上,也沾湿了她的衣襟。

望着地上满目残片和一把熟悉的破旧刻刀,她不禁咂了咂嘴,道:“可惜,可惜了啊……陆兄,你不喝也就罢了,偏生如此浪费,就不怕遭雷劈么?”

“我已说过,休在我这‘烟尘居’喝酒,此处惟鬼与江逐浪不得留宿。”

起身拾起刻刀,陆一逢又坐回柴门外那张矮凳上,继续琢磨着手中的木雕,猫的形态越来越逼真。

江逐浪转头看着他的动作,苦笑道:“既已下了逐客令,逐浪再不识趣便是要遭人怨了。

临别前,惟有一事相求,不知陆兄可否拨冗一听?”

眼未动,手未停:“说。”

“这猫,逐浪可否要一只?”

他抬眼瞥她:“这玩意,怕是做不了草人钉。”

“哎呀呀,”江逐浪连连咂舌,“陆兄真是多疑。

且不说逐浪哪里敢对陆兄心存怨恨,就算有些小小的不满,也不敢拿陆兄之物撒气啊。

陆兄,若非相识一场,我当真不知道,原来你竟是这般小心眼的坏嘴朋友。”

眼见他一个白眼过来,一副要说“朋友?谁啊?”

的表情,江逐浪大笑着迈出竹篱,缓缓步入漫天落瑛的桃花林中——唉,这一次的拐人计划,再度以“败阵”二字而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