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章

连下了几日的大雪,厚厚的积雪将道路湮没。

万仞黄土,遍野碎石,皆被覆压在落雪之下。

天地之间,似是只剩下这茫茫落雪,以及被云雾所遮蔽的灰蒙蒙的日头。

在天地尽头,只见一列人马,缓缓行来——果然正如那些江湖草莽所说。

伍瑞之藏身于道边的杉林里。

裹着一身白袍的他,隐在这落雪当中,毫不起眼。

他坐在枝头,远远地眺望道上那几十个黑影。

这一行约有三十余人,两辆车马,各拉着一个硕大的箱子。

显然,这次送上京的,并不仅仅只有那罕见的玉石,还有其他一并呈送的宝物。

积雪甚厚,车轮陷在雪中,沉重难行。

几名差役跟在后头推,可仍是显得吃力,似是雪下埋着碎石之类,将车轮卡住了。

见此情形,那个行在车马侧面、身着斗篷的人,忽停下步子,抬起右手掠开了兜帽。

在兜帽的刹那,清秀的面容自阴影中显露,刹那间,伍瑞之不由地全身一震。

那眉眼,那面容,明明是再熟悉不过,却又显得有些陌生。

他远远地看着她冲衙役们微一点头,淡淡笑了笑,随即绕到车马后,骤然出掌!车轮“咯噔”一响,车身一震,车顶覆雪簌簌落下,也飘落在她的发丝之上。

伍瑞之下意识地探出手,却又骤然回过神来,缓缓捏紧了拳头,捶至身侧。

他藏身之处,与她所在的古道,不过丈把远。

可就是这丈把远,却让他明白了,什么叫做“咫尺天涯”。

有了钟颜一掌之助,车轮又缓缓转动起来。

几名兵士或拉或推,她似是也想上前相助,却被一名差役拦开。

那差役咧开嘴角,向她说了些什么,大约是劝阻的话。

她则以淡淡笑容作为回应,而后又走回至车马的侧边。

伍瑞之忽觉揪心:那样的笑容,那样的笑法,极是眼熟,正是像极当年的杜伯钦——淡淡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是为礼貌,却不愿与人多言。

十年,十年的岁月,点点滴滴,早已融入她的血液之中。

她对杜伯钦的仇,她对杜伯钦的怨,终是抵不过岁月,早将“情义”二字刻入心间,深入骨髓。

他却不愿看见她那样的笑法。

杜伯钦笑得淡漠,只因他心中藏了太多的恩怨情仇,载不动,太多愁。

他只盼阿颜能一如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痴孩,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皆写在脸上,莫在笑颜里掺入不该有的淡漠与忧愁。

相见,果然是徒增伤感。

心中明知如此,可伍瑞之却无法控制自己,只能默默地凝视着那个人的容颜,看着她再度拢上兜帽,遮了眉眼。

一步,一步,她行在这厚厚落雪之上,再也不似当年那孩子气的蹦蹦跳跳的步子,稳健的步伐,已露出学武之人的气度来。

是了,这个钟颜,再不是当年会搂着他的胳膊要糖吃的痴娃儿,再也不是会埋在他的怀里大哭的阿颜。

他本该……为她高兴才是……他仰天一叹,叹息无声,只吐出胸中一口闷气,却吐不尽心中那盈盈慢慢的憋屈。

雪羽簌簌,自枝头落下,洒在他的面上,未几便凝成水珠落下。

而就在那不远之处,钟颜的车队,已渐渐行近。

雪停驻在她的斗篷上,她却不掸,只是任由它落了满身。

她的步子渐渐缓了下来,终于,她停了脚步,抬眼眺望远方。

站在她身侧的差役,扭头询问,她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

不知她是否想起了年幼所居的雪原,是否也想起了他与她之间的诺言……思及此处,伍瑞之只觉胸中气动,缓缓闭紧了双眼。

这一眼,已瞧出这些年来,她过得不错——这,已是足够。

伍瑞之勒令自己不去多想,他打定了主意,只是护她走过这一段埋伏之地,从今往后,便再也不去寻她的踪影。

做出如此决定,他深吸一口气,望向那渐渐驶近的车队,又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一圈此处地形。

古道一边是他所在的杉林,另一边原本是黄土砂石,如今已尽数被白雪覆盖。

伍瑞之敛起眉头,暗自思忖:以常理推测,杉林之内该是埋伏的最佳之处,一来地势既高,二来又有杉树可以遮蔽,三来常人往往不曾料到高处。

可他先前已打探过四周,并无匪徒的踪迹。

凭他曾为“盗中君”的修为,论起隐藏埋伏,他若称二,无人敢称第一。

那些匪类想要瞒过他的双眼,断无可能。

不在杉林之中,想必是因那些江湖客轻功修为尚未够班,是以无法隐于高枝之处。

既然他们无法从高处下手,那么,莫非是藏身于雪下?

伍瑞之挑了挑眉,暗道:这大雪之地,别说是人影,便是一点污迹,也瞧得清清楚楚,半分藏不住事儿。

但这雪下,却是最易藏身之处。

想不到这群家伙功夫虽不怎么样,但懂得这一手,倒也还不算太蠢。

伍瑞之扫视茫茫积雪,随即紧盯钟颜一行车马,暗中戒备,静观其变。

风声过耳,吹动钟颜的衣袍,一点落雪被拂至她的面上,脸颊顿时一凉。

这本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让她没来由地心头一颤,停下步子。

她仰面向天,灰蒙蒙的天幕之中,雪羽簌簌而落,轻轻落在她的面上,不过片刻的工夫,便融成了一滴水珠,缓缓滑落。

——“是下雨了么?”

——“嗯……不下了。”

耳边忽响起了昔日之言,钟颜抬手,拂去了脸上那一滴水珠,复又垂首,牵扯了嘴角:骗子。

当很久之后,她终于懂得了什么叫做“男儿有泪不轻弹”之时,她才明白,当日那一滴“落雨”究竟是什么。

她才明白,为何他紧紧将她揽在怀里,不让她扭过头。

什么“勾手盖印”,什么承诺约定,全是骗人的。

他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抛下她,却让她做了一场美梦。

梦中的她得他承诺,以为可以抛开所有不开心的事情,与他重回雪原,从此再也不提什么生死恩怨。

然而,梦醒之刻,却再无约定之人,面对她的,只有濮阳家的命债。

那时的她,只以为瑞之不要她了,又见了面色不善的濮阳谨,忍不住大哭。

然而,她未曾想到,濮阳谨非但未曾再提起那二十多条性命,还请了夫子教她读书与事理,并将他的武功倾囊相授,成为了她的师父。

有一日,她忍不住问出声,问他为何这么做。

毕竟,濮阳谨能原谅阿爹已是难事,又为何会对她这么好?“我答应了一个人,以我濮阳家的百年基业作担保,承担照顾你的责任。”

那日,濮阳谨的回答,她永生不忘。

她猜得到师父口中的那个人是谁。

她再不会因想到被瑞之丢下之事而哭闹,只因她明白,自己从未被丢下。

她开始努力学武,比别人努力百倍、千倍,因为她知道,自己要追回失去的十年,就要比别人付出更多才行。

待到她学武稍有所成,便四处缉拿盗贼匪类。

一为报濮阳家的教导之恩,二为寻那个人,寻找那个言而无信之人……她垂了眼,望向右手的小指。

依稀还能回想起当日勾手盖印的模样,想起他们之间的承诺,想起她傻乎乎地说出一句“瑞之不许黄牛”。

“骗人,”望向自己勾起的小指,她低声叹了一句,“黄牛。”

走在她边上的衙役,隐隐约约听得一句,偏头疑惑望她:“啊?钟姑娘,你说什么?要牛?”

钟颜收回游走的神智,望他淡淡笑了笑,摇首道:“无。”

说罢,她将手收回袖中,再不多想,大步迈出。

车辙压过积雪,发出沉闷的声响。

差役们大多将双手拢在袖中取暖,抱怨着这要命的鬼天气,口中吐出的白雾不消片刻,便在雪中消逝。

只有钟颜并不搭话,她始终握紧手中的长剑,稳步向前。

她抬眼望了望道边的杉林,却见褐色树干直冲云霄,雪压高枝,既是挺拔,却又是说不出的落寞。

没来由的,她多看了两眼,忽见枝头那里黑影一晃,一只黑色飞鸟振翅而起,一声长啼划破寂静天幕,宛若悲鸣。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之间,钟颜只觉眼角银光一闪,刹那间,马长嘶不绝,重重地跪倒在了雪地上!鲜血洒在白雪之上,染红了一片,触目惊心。

钟颜急急迈步,上前审视,却见马匹竟然被割去了四蹄,齐齐斩断!一时间,众衙役一片哗然。

车队不得不停下,众人背对车马,将两箱贡品围在中间,拔刀戒备。

古道之上,四下一片寂然,只有两匹马长嘶不绝,声声悲啼。

差役们屏气凝神,十足戒备,然而放眼望去,这雪道之上,莫说是人影,连个鬼影都瞧不见!钟颜横剑环视四周。

就在此时,一名衙役大叫一声,栽倒在地。

钟颜急急奔去,见他竟是被齐膝斩去了,疼得抱腿在雪地翻滚,哀嚎不绝。

“地下!”

钟颜大声呼喝,提醒同伴注意。

与此同时,她拔剑灌注十分气劲,直扫地面积雪。

剑风劲劲,将积雪扬起,飞散一片。

就在这漫天雪沫之中,地下骤然窜出几十个脑袋,提刀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