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0章

她亲眼看见,剑尖自阿爹背后穿出,血顺着剑尖滴落。

是他,就是他杀死阿爹!眼眶一热,钟颜一个箭步冲过去,要与杜伯钦拼命,却被人一把拦腰抱住。

她挥动手臂,想要挣脱那人的怀抱,可却始终挣不开拦在自己腰间的手臂。

她又捶又打,他却纹丝不动。

她索性张开嘴,一口咬住那条碍事的胳膊。

嘴里渐渐涌出腥咸的味道。

可那双手臂,却还是牢牢地抱着她、搂着她。

再然后,她便听见耳边传来低沉的声音:“阿颜,你不要后悔。”

是了,“阿颜”、“阿颜”,那个老头儿便是这么唤她。

那个教她煎药的老头儿,那个拉着她逛庙会的老头儿,那个笑着叮嘱她小心别踩着药草的老头儿……他带她放鞭炮,带她包饺子,带她看过元宵庙会,带她看过端午河上的龙舟……十余个春夏秋冬,多少日日夜夜,她长在这个江南古镇,就在这个小小草庐里长大。

钟颜抬起眼,便在水光里,看见了那人扭曲的面容——那个曾经的阿叔,那个杀了阿爹的坏人,那个陪着自己的老头儿……她咬不动了,只能张着嘴那胳膊,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是眼泪却止不住地滑落。

细微的啜泣声,被这暮春的夜风吹散,散在夜色之中。

一滴一滴的眼泪,低在疾风的手臂上,像是灼伤似的,热辣辣地烫。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部。

忽然,怀中的钟颜趁他不备,猛地跳了出去,大步跑出了门外。

疾风一惊,刚想去追,又停下步子瞥了一眼杜伯钦。

杜伯钦站定在那里,正默默地注视着他。

那是一种疾风无法理解的眼神,更像是一种悲悯。

疾风怔住,心中好生疑问,可他又放不下阿颜,终是向杜伯钦一点头,随即追出门外。

当疾风寻着阿颜的时候,她正坐在墙角,抱着膝盖将手脚蜷缩在一起。

这里,正是当初他被杜伯钦赶出草庐、为避雨暂时落脚的废屋。

疾风推门而入,“吱呀——”一声,划破寂静暗夜,引得墙角那团黑影子动了动,似乎是将身体更靠向了角落里。

年久失修的废屋,屋顶也残破不全。

月光自那破洞处洒下,映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投下几缕流光。

疾风本就眼力极佳,就着那月华,也能瞧见阿颜的动作。

她埋着头,将脸埋进膝盖那里。

这极孩子气的做法,让疾风心中又是一颤——就算她恢复了记忆,那又如何?她忆起了那些惨痛的过往,忆起了仇恨,却仍旧换不回那过去的十年,让这个本该是风华正茂的姑娘,依旧是六岁孩童一般的心智。

这样的代价,值不值?这个问题,他答不出。

他只能站定在门边,轻声地唤她:“阿颜?”

她抬起头来,却又快速地将头垂了下去,抱膝坐在墙角,似乎并不打算搭理他。

疾风忽觉疑惑:就算阿颜忆起过往,不愿面对杜伯钦,但也与他无干啊。

这一个多月来,他与她一齐游历,她视他为最好的玩伴也不为过,为何现下连一句话也不肯对他说?“阿颜,你是不是怪我?若我当初不出现,你也不会离开草庐,也就不会……”也就不会记起这一切。

这句话,疾风未能说出口。

心头沉甸甸的,是自责。

若他不曾出现,或许她终此一生,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娃。

没有杀戮,没有仇恨,没有进退两难的抉择……无声的叹息溢出唇外,他向前走了一步,轻声道:“抱歉。”

“我,”她忽然开了口,仍是带着哭腔的声音,“我不认识你。

你和他是一伙的,你坏!”

疾风大惊:难不成是她服药太久,竟真的损了脑力?思及此处,疾风大步上前,在她面前蹲下:“阿颜,我是瑞之啊。”

眼前的女孩却只是抡起拳头打在他的肩上、臂上,似乎恨不得捶死这个恶人,可下一刻,她只觉周身一暖,便被他紧紧抱住。

温暖的胸膛让她红了眼,在耳边徘徊不去的“阿颜”,让她心里直抽抽,似乎是有人在拧她的心脏一般,又酸又疼。

是了,阿颜,阿颜。

阿爹唤她“丫头”,老头儿唤她“阿颜”。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会骂他“蠢丫头”,却也会轻轻地着她的头,唤她“阿颜”。

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明起来。

眼前那一片迷雾,也渐渐地散去,让那人的面目变得清晰。

那个曾将糖葫芦举得高高、逗她玩儿的人,与方才那个拦在老头儿面前、抱住她的男人重叠在了一起……“瑞之,瑞之!”

她紧紧地回抱他,将脸孔埋在他的胸前,“呜……我不想后悔……不想后悔……”月轮静静洒下光华,映照在这残破不堪的小屋里,也映出了紧紧相拥的两个人。

阿颜紧紧攥着疾风的衣角,五指都泛了白。

疾风不知该怎么劝慰她。

他不懂得如何向小孩子讲道理,他更明白,这桩恩怨情仇,没有什么道理可以讲。

他并不认为杜伯钦有做错,他也不认为阿颜想为父报仇有错。

他什么也说不出,只能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听着她的呜咽声,在寂静暗夜之中,惹人揪心。

不知过了多久,阿颜哭得累了,便开始发怔。

十几年来的种种过往,如潮水一样涌入她的脑中……她忆起那漫天飞雪的雪原。

雪原上有座木屋,住着她和阿爹。

再后来,杜阿叔来了。

他每年都会带很多好玩又新奇的好东西给她,她最爱那转起来花花绿绿的陀螺。

可是,屋外厚厚的白雪,陀螺一丢出去,就陷进了雪里,转也转不起来。

她便在屋子里抽着玩,却不小心抽着了桌角、打算了碗碟。

阿爹便会笑着摇头。

雪山上的日子,总是安安静静的,只有阿叔来的时候,才会热闹些。

那一次,阿叔问她想不想去更热闹的地方,一个四季都有糖吃的地方。

她虽然很想吃糖,但她也喜欢雪原。

她不明白,雪原有什么不好,为什么阿爹非说要搬走。

阿叔说,江南是一个有花有草的地方,会比雪原暖和,会比雪原热闹。

阿叔从不骗人。

她从没见过那么多的人,没见过那么绿的草地。

阿爹带她逛灯会,将她架在肩膀上,让她好看个清楚。

那盏抓着青菜叶儿的兔子灯,阿爹还笑她,若光吃素将来也会成了个红眼……

就是这个江南,就是这个江南让她失了阿爹。

可她又在这里长大,听着淅淅沥沥的春雨,跟着那个老头儿学种草药,跟着那个老头儿看星星、看月亮,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阿爹是什么模样……诸般景象,在阿颜的眼前交叠。

有过欢声,有过笑语,有一望无际的雪原,有春雨淅沥的溪流,有阿爹为她削好的木剑,也有老头儿为她熬药的药罐。

她紧紧抓住疾风的手,将五指死死扣进他的指尖。

厚实的掌心罩出她的,温暖的热度,让她分辨出此时、此地,既非在皑皑白雪上笑闹的日子,也并非在草庐里嬉笑玩乐的日子。

一夜之间,她失去了两个家。

手中传来微微颤动的触感,疾风明白,那是她在发抖。

他无声长叹,叹不尽心中的酸楚,只能将手臂收得紧一些,更紧一些。

残破的窗纸外,传来鸡鸣的声音。

不久之后,晨光渐渐染白了东方天际。

他扶起阿颜,握住她的手,带着她步出废屋。

晨曦微微,映照上二人的面容。

此时的疾风与阿颜,都不知何去何从。

恩与怨,情与仇,分不清,算不明。

欢笑与恩情,始终无法忘却,而忧愁与伤痛,也并不能在这一夜之间淡去。

是非黑白,已然难以看清,前尘之路,不知步入何方。

可他们只知道,只要手像这般紧握,似是那一切难关,似是一切暴雨狂澜,终究可以挺过。

然而,终究也只是个“似是”。

一叶飘零,随风摇曳落下,便昭示着江南的清秋已然到来。

蔚蓝的天幕,映衬着这座黄墙黑瓦的寺院,鲜明的颜色却让人只觉得再精彩不过。

禅院内,远远传来钟声。

从偏殿内走出数名村人,有男也有女,老也有少。

其中一名妙龄少女,跨出殿外门槛之时,又双手合十,转身向殿内的师傅合了一礼。

这名少女,正是钟颜。

将佛经抱在胸前,她跟随着前方的镇民,一齐向寺门走去。

大叔大妈们边走边说着镇内镇外的奇事:其实,镇中向来太平,无非是哪家的姑娘嫁了,哪家的牛羊丢了。

至于镇外之事,稍微新鲜些,诸如隔壁镇子的员外家里丢了古董字画。

而县令家的的金银珠宝被人盗了,这便已经是天大的事了。

时至今日,他们所说之事,她已能听懂一些。

就算是不明白的,也可以回去问瑞之——瑞之说了,就算是再不明白,也不可以问外人,待回家之后,他会解释给她听。

一想到回家,钟颜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

清风送爽,也送来一片微微转黄的叶片儿,落在钟颜的脚边。

无意中瞥见的她,弯身捡起,捏在指尖把玩。

这青翠与鹅黄相交织的颜色,让她好奇,于是便细细打量着叶子里的脉络。

再然后,她翻开佛经,将叶片平整地压了进去,再小心翼翼地将经书阖上。

这座寺院建在山上,一路步下层层台阶,还未出门,她已经看见了那人的身影。

站在距离寺院外不远的树下,他随意地靠在树干上,目光却是在人群中搜寻。

她刚想挥挥手臂,却又想到他平日叮嘱的话,于是将举到一半的胳膊放了下来,快步向他跑过去。

看见阿颜向自己奔来,疾风浅浅地扬起唇角。

放下抱着的双手,他静静地等着。

直到她在他的面前停下步子,他才开口道:“笨丫头,不记得我先前说过什么了吗?让你别跑,乖乖走来就是。”

被他骂作“笨丫头”,阿颜也不生气,只是仰面望他,笑道:“我不想让瑞之久等啊。”

疾风心中一动,张了张口,却终究没有说些什么,只是与她并肩下山。

阿颜又搂起他的手臂,他却拍开她的手。

这个动作,在他而言,是既无奈又失落,不得以而为之。

这已是阿颜恢复记忆的四个月之后。

在这四个月中,他们心照不宣地,再没有提过杜伯钦,没有提过草庐里的一切。

他带着她来到这个依山傍水的小镇,转眼间便渡过了炎热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