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段工夫,那青年已经为疾风裹好了伤口。
他直起身,背起药箱,出言唤她:“阿颜,去睡了。”
“睡?!”
疾风的声调怪异地拔高:难不成这庸医和这傻女同住同睡?娘的!他就说读书的没一个好东西,道貌岸然!瞧他一脸愤愤、恨不得要砍人的眼神,青年笑了笑,猜出了他满脑子的龌龊想法:“哈,我说这位愤愤不平的贼,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推而广之,淫者自然见淫了。
哎呀,我说,这个还真符合你这一行啊。”
疾风自然明白,他被对方骂作了“淫贼”。
可心中虽是气愤,但一想到对方之言,表示是自己多心想歪,却又觉得怒气消去了大半。
见他不答话,青年又唤:“阿颜,走了。”
那女娃娃却摇了摇头,面上流露出苦恼的神色:“阿颜不走。
他疼,阿颜陪他。”
青年又是挑眉。
这一次,疾风可没放过他面上的惊讶之色:他在惊讶什么?是因为这傻女不听他的话?这个问题,疾风自然得不出结论。
他只是于心中平白升起一种痛快。
他伸手揉了揉阿颜的脑袋,一面给了那青年一个白眼,挑衅味儿极浓。
那青年看在眼里,只是笑笑,随即转而向阿颜叮嘱:“随你高兴。
只是若是他不老实,你尽管冲他那条伤腿猛踹便是。
那他下半辈子,怕是离不开拐棍了。”
最后一句,是冲疾风所说。
疾风冷哼,毫不客气地回击:“先前还说什么淫者见淫,只有你这兽医的禽兽脑袋,才会对这傻女下手吧!”
谁知青年不怒反笑:“哈,没错,在下也的确做过兽医。”
说着,他眼底带笑,露骨地将疾风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疾风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失言,竟将自己骂进去了,真恨不得能咬断那条笨舌头!
见他面红耳赤,那青年大笑出声,步出了厨房,只留下阿颜仍然蹲在疾风的身边,用那双亮晶晶的眼凝望着他:“痛不痛?”
疾风摇头。
他刚想出言,让她安心去睡,却听她又开了口:“那……”女娃思考了很久,才歪着脑袋想明白一样,“饿不饿?”
这倒的确有点。
方才那一个馒头,哪里填得饱他的肚子?面对呆呆傻傻却又让他窝心的她,疾风也不客气:“饿。”
阿颜立刻跳将起来,替他将那剩下的馒头全数端来。
走到一半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奔去打开了厨房柜子,掏出一个瓷瓶。
她拿着勺子狠狠舀了两勺,浇在馒头上,这才又端着碗碟走到他身边蹲下:“酱汁,好吃的!”
疾风一看,乐了。
也不知那是什么酱汁,红稠稠的一片,的确挺像是血迹,难怪这傻女先前认错。
原先因她把血说成蘸酱而产生的怒气,此刻尽数化解。
见她忽闪着大眼,冲他嘟囔着“很好吃”,一脸期待地望着他。
那极是期盼的神气,让疾风只觉得心中一暖。
他想也不想,张嘴就是一大口咬下去——刹那间,天崩地裂!强烈的刺激差点让他跳起来,整个舌头像是火烧一般,再不像是属于自己的。
疾风直咳,连一个“水”字都说不出来,只能透过被辣出眼泪的迷蒙水雾,狠狠地瞪向对方:这傻女,根本是专门来克他的!
露珠打上院中药草,为那绿叶平添一点晶莹,当真是青翠欲滴。
晨曦微露,映照上院角那一棵梨花树,白色的小花缀满枝头,风轻扬,便洋洋洒洒飘落而下。
阿颜坐在门槛上,将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两手托着下巴,瞪大了眼望向那雪羽飘零的梨花树。
初春的风袭在面上,带着微微的寒意,让她皱了皱鼻头,禁不住“阿嚏”一声。
头重重一点,她一个喷嚏打出去,却又意识到了什么,忙伸出双手,赶紧捣住嘴巴。
可这喷嚏声早已发出,又哪里是她追得回来的?她懊恼地晃了晃脑袋,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望向那个睡在柴垛上的男人。
她转头的动作又轻又缓,还有些偷偷摸摸的意味,倒像是偷了糖吃又怕被大人发现的孩童,贼头贼脑地偷看着。
疾风睁开眼,正对上这一幕:那满脸稚气的少女,正维持着双手捂嘴的动作,坐在门槛上转头望他,生怕被他发现了似的。
晨曦将她有些的碎发,映成了金色,也在她的周身映出淡淡的光芒,衬出门外漫天飞舞的小小梨花。
一时之间,疾风有些发怔,尤其是当他看见,那痴痴呆呆的女娃娃见到他醒来之时,懊恼地握紧拳头捶了捶自己的脑袋,似是在抱怨自己先前打喷嚏一般。
那一刹那,心底有什么地方,似是涌出了温暖的热流。
他不自觉地咧开嘴角,冲她招了招手。
阿颜听话地走过来,坐在他身边的柴堆上,黑亮亮的眼珠子转啊转的:“吵醒你了。”
她的说法并非在疑问,而是在陈述。
疾风伸手摸摸她的后脑勺:“没事。”
阿颜盯着他,脸上微微露出苦恼的意味来,自言自语道:“老头儿说,早上见人要问好,可是他怪怪的,怎么问好……”疾风明白,她所谓的“怪怪的”,是指不知道他的名字——能理解她那前言不搭后语的说法,这一点,让他自己也觉得惊奇。
果然,下一刻,她抬起脸来,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偷儿,你叫什么名?”
他有些气闷:好歹他也是江湖上成名的“盗中君”,怎被她说成是普通蟊贼?可他亦是明白,她这呆头呆脑的孩子心性,又哪里懂得什么江湖名气?他也咽下心中这口闷气,放弃了向她解释:“你唤我‘疾风’便好。”
女娃的脸上漾起笑容来:“风风,早。”
这一声软绵绵的“风风”让疾风彻底崩溃。
这样孩子气的叫法,直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暗暗骂了个脏字,他真恨不能将这傻女抓过来摇一摇,看她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
他原本就不是有耐心的人,若不是看这家伙神智痴傻,怪可怜的,他又怎会耐着性子与她好言好语?见他不搭话,阿颜伸出手扳正他的脸,执着地重复这那个让疾风不爽的称呼。
他有心骂她、让她闭嘴,可对上那张单纯而稚气的笑脸,脏话便又憋在肚子里,再也说不出口了。
他深深吸了两口气,勒令自己不与这傻女计较,放缓了口气:“笨娃儿,谁许你这么喊我?”
阿颜露出疑惑的神情来:“不是‘风风’,那是什么?老头儿说了,名字就是让别人唤的。”
原来这傻女真以为他姓“疾”名“风”。
他不免有些好笑:“谁告诉你‘疾风’是我的名字?那只是行走江湖的绰号。”
见她不明所以,傻傻地望着他,显然是听不明白,疾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
想骂她笨,却又说不出重话,只能暗叹这次真是栽在痴呆女娃的手上。
望向那清秀却又疑惑的小脸,他皱起眉,语气虽是不善,但声音却又是轻柔:“笨娃儿,听好了。
老子我姓‘伍’,名唤‘瑞之’。
叫一声‘伍哥哥’来听。”
说到最后,话语之中又多了些哄骗的味道。
可这一次的阿颜却不听话,她微偏了头,喃喃地念叨着“瑞之”:“瑞之……瑞之……”像是初学会一个新词儿,她念了数遍,忽然抬起眼来仰头望他,甜甜笑道,“‘瑞之’好听!”
见她面上漾起明容,似是孩童献宝那般,用轻柔的声音一遍遍地唤着他的名,疾风忽觉心中一动。
怅然,混杂着微酸的情绪,将他的胸膛撑得满当当的。
他忍不住一声叹息,却叹不尽胸中盈
满的憋屈。
已有十余载,没人唤过他的名。
自从那老鬼死后,便再没有人他的脑袋唤他一声“瑞之”。
这些年来,他靠老鬼教他的技艺行走江湖,渐渐闯出了一番名堂。
人只道他有来无影去无踪的好功夫,便唤他“疾风”。
能得到这个绰号,他也甚是得意。
久而久之,他的真名,倒许久没有人再唤过了。
屋外清风起,漾动一树梨花,仿若雪羽轻落,寂静无声。
疾风怔怔地望着屋外的景致,雪白的梨花,渐渐幻化成漫天的落雪,纷纷扬扬,铺就一地银白——他记得,在那茫茫雪原上,只有一株枯木,在银装素裹的天地之间,透露出一点刺眼的黑色。
那老鬼发了疯似的,在雪地里挖。
他也不知道用剑,只是用两只冻得青紫的手,掘向深埋在雪中的树根。
向来一幅拽样儿的老家伙,却毫无形象地让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他跟着老鬼近十五年,从没见过他那般邋遢的模样。
他想去帮忙,却被老鬼挥臂推开。
他眼睁睁地瞧着老家伙额角的鲜血,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染红了他银白的鬓角,再顺着滴落于雪地之上,绽开刺目的红点。
老鬼边挖边嚎,边嚎边笑,终于掘出了一个黑坛子。
拍开封泥,醇厚浓郁的酒香飘散在落雪无声的天地之间。
他看着老鬼大哭大笑,狼狈不堪地将似是尘封了十几年的烈酒,灌进嘴里。
不知哭的笑的,他的手直抖,倒将大半的佳酿喂了衣衫,浸湿了胸前的衣襟。
这么多年,他都没有明白那日老鬼为何会哭嚎畅饮,又笑声震天。
他只知,他伸手一次次地去扶,皆给老鬼拍开。
最终,那老家伙竟是醉死,重重地倒了下去,震得枯枝上的落雪,簌簌而落。
自此之后,世间就再无会唤他“瑞之”的人了。
尘封已久的往事,让疾风出神。
直到阿颜摇着他的手臂,他才看清,原来屋外一地纯白,并非落雪,而是落花。
他收回了视线,转而望向那个正皱着小小的眉头,将一脸担忧写在面上的痴傻女娃。
“瑞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