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直到某一天,徐顺哲突如其来的问:“是什么让你坚定了改变?”

她当时看看他很久,才终于有些许松动,犹豫了一下,说:“其实我经常梦见我姐。”

“……我以前很不喜欢她,可是直到某天半夜听到电话里一个陌生人说,让恩熙的妹妹前去认尸。几乎从那时候起,我就天天梦见她,她几乎每次都千复一律告诉我:恩妍,你要替我好好活着,替我照顾好囝囝,我做过的事情,你都要替我继续下去。”

“……奇怪,我以前跟她关系很差的。现在她没了,我们却每天梦里相见。”

她慢慢闭上眼睛,声音渐渐沉下去:“我后悔,曾经那么抗拒她,觉得既然都做了孤儿,自甘堕落的活着不是挺好的吗?干嘛要这么拼命,做出的成绩又没有亲人给予肯定。”

“顺哲哥,我现在都不太相信自己曾经是个多么坏的孩子,就连我自己都快要记不清了,就好像我从一生下来就是现在这样,认真读书,努力和老师同学搞好关系,什么都不让别人操心,是所有人眼中的骄傲。”

“……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我被恩熙附体了?顺哲哥,你相不相信这世上有鬼吗?因为我现在的这个样子,分明就不是我自己啊……”

她叙述得很混乱,或许是完全陷入了一种迷茫又困惑的状态,又或许是从来找不到释放的缺口,如今终于一下子说出来,以至于连条理都没来得及理清。

徐顺哲记得自己当时递给宋恩妍一杯水,可是她没有接,只是将十指紧紧绞握在一起。

她的手指纤细指盖圆润,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贝色光泽,就如同她的容貌一样,美得令人不可思议。

一个外表如此出众的女孩子,岁数还这么年轻,按理说应当生活得幸福美满才对,可是又有谁会知道在她光鲜的外表下面,其实包含着那样复杂矛盾的心思。

徐顺哲也糊涂了,也不知道是被宋恩妍的这番话唤醒了,还是身体里面本来就有罪恶和逃避的因子在流动,而它们就在那个时候恰好觉醒了。

从那天起,他放下了学业,选择在本市工作。

事实上,自从宋恩熙死后徐顺哲一直活得很压抑。

他知道那次宋恩熙来找他,正是最无助之时。他时常想,如果时光倒回,那天夜里他会答应留下来陪宋恩熙,兴许她会把一切悲惨遭遇说出来,然后他们一起解决。

那么,宋恩熙就不会被迫去卓家,而是果断的报警,受到惩罚的应该是卓家。而芊熙,就不会荒唐的把孩子生下来了。

“怎么了?”

对于突如其来的一阵沉默,宋恩妍不免感到有些困惑。

宋恩妍直觉是自己刚才的某句话或某个举动出了问题,所以才会使得如今的徐顺哲以一种近乎幽深难测的神情看着她。

徐顺哲在看宋恩妍,似乎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可却又仿佛是在看着另一个人,想着自己的心事。

自这两个月接触以来,宋恩妍从未见过他这样。心中不由微微一动,结果徐顺哲已然开口说:“没事,你好好休息,明天我来接你。”

徐顺哲面色又恢复一如往常的温文尔雅。

毕竟这是在卓家,徐顺哲不想引人注目,话完,他便大步朝卓家大门而去。

看着徐顺哲消失,宋恩妍呆了一会儿,半响才想起今天确实很累需要休息,刚要关门,结果赫然发现有人正倚在门外的墙边上。

光线幽暗,宋恩妍几乎被吓了一跳。

卓汶亨唇边叼了支烟,火光在微妙地闪动,白色衬衣的领口也半敞着,慵懒疏淡,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他斜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向她:“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宋恩妍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不想跟卓汶亨废话所以“嘣”地大力关上门。门发出一声闷响,回荡在宽敞安静的夜色里。

门外响起了管家的叫声:“亨少,老夫人喊你。”

“知道了。”卓汶亨的语气冷冰冰的。

回想起刚才宋恩妍的那副惊讶的模样,卓汶亨就忍不住高兴。

卓氏高层?

徐顺哲?

怎么,是他孤陋寡闻了还是那小子隐藏得太好,他居然不知道自己的集团有这么号人物。

看来那小子对宋恩妍很感兴趣,而她却也不直接拒绝。

那么,是否说明,一场好玩的游戏即将开始了?

卓汶亨勾起漂亮的唇角,饶有兴趣地吐了口烟,烟雾背后的那双眼睛微微眯着,似笑非笑的样子。

卓汶亨绕过宋恩妍的房间,穿过一个大大的走廊来到客厅。宽敞豪华的客厅中,母亲和父亲正陪同侄子坐在沙发上看着儿童剧。

哥哥的死,说不上来是悲剧还是喜极。

母亲在经历悲痛后,没过多久便把注意力全部移到侄子身上,对其疼爱有加,经常带着侄子外出旅游,这到是一好事,只是私底下曾听到韩姨抱怨,老夫人过于溺爱囝囝,只怕这样的娇宠对小家伙的成长不好。

开始他不觉惊奇,渐渐地也就担忧起来。

卓汶亨发现这个才两岁大的孩子,在他和母亲甚至较多人面前所表现出的,是一种无理而大脾气的少爷模样。

当然这些毛病在宋恩妍面前是没有的。在那个女人那里,这小屁孩仿佛变了个人,乖巧、卖萌样样精通。

所以这也是他讨厌宋恩妍的一个原因。

“亨亨,过来。”

见到儿子走过来,谭红站起身,先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才微微皱眉说:“瘦了。”

卓汶亨不以为意,走到父亲的旁边,坐下说:“老妈也应该带着老爸出去散散心,老爸整日只呆在家里看书本,都快发霉了。”

在父母亲跟前,卓汶亨比任何子女都要体贴。这和宋恩妍蛮相似的,经过大变故后,曾经的那些狂傲不拘都丢弃。

不过,卓汶亨自认为和宋恩妍不是同路人,他是真心关心身边人。而宋恩妍却是装出来的乖巧,她多么阴险会耍心机的女人,无非就是为了在卓家白吃白喝,以便将来获得侄子的抚养权、补偿费罢了。

“就算把你爸拖去散心,他也未免愿意。”谭红摇了摇头,拉着贺囝囝说:“囝囝,乖,叫叔叔。”

谭红的声音柔和、慈目温顺,分明带了点宠溺的味道,亲昵地搂住贺囝囝的胳膊。卓汶亨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里,姿态闲适,他淡笑不语地看了看囝囝,然后才缓缓开口说:“囝囝,过来叔叔看你长高了没有?”

小小年纪的囝囝,眼睛望了卓汶亨,嘟着小嘴回:“不要。”话完,目光又被电视里萌劲十足的动画人物吸引去。

“囝囝。”卓城皱了皱眉,声音明显不悦。

“囝囝。”谭红见老公面色不悦,向韩姨招了招手,示意其带小家伙去房里玩耍。贺囝囝是被带走了,而卓城的脾气也爆发了。他闷声将杂志往桌椅上一放,微微有些抱怨地看着谭红:“囝囝再这样下去会被惯坏的。阿亨,明儿给安排几个早教师,负责全天候照顾囝囝。”

这话刚落,谭红便不乐意了,拉着儿子抱怨:“不行,若是这样,那我们家囝囝得多可怜。不行,反正我不答应。”

“夫人。”

“我说不行。”谭红态度坚定。

这一回,两个老人倒有互不相让的气势。

年轻时的卓城是从农村走入城市打拼的打工仔,凭着超人的智商以及令人羡慕不已的运气,用积攒的资金做了第一笔买卖,之后越做越大,几十年的时间便成为整个南洋市赫赫有名的金主。

而谭红则是谭氏集团的大小姐,其父看卓城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便将谭红许配给他。可想而知的,谭红与生俱来的千金娇气,尽管卓城多么事业有成,在她看来仍旧是个不解风情之人。

结婚至今,两人闹闹合合,在卓家看来早已司空见惯。

这段时间,卓城对谭红的不满,是孙子的不懂事,在他看来都是妻子过于溺爱所致。

当然,对孙子百依百顺的谭红是容忍不下这些反对的。

卓汶亨搂着母亲肩膀,面色平淡,又望向父亲:“爸,囝囝还小,这事暂且缓缓吧。”

卓城重持起杂志,闷头看着。

谭红则拉着侄子聊起旅游的所见所闻,小吵小闹惯了,倒也不在乎。

宋恩妍感觉自己睡了很久,梦里是那么累,好像在涉水,水已经漫到了胸口,脚下全是淤泥。

她只觉得呼吸困难,却又不得不走,因为对岸就在视线可及的地方。可,她每奋力向前迈进一步,踹急的河流便又会立刻将她冲回原地。

这场断断续续的梦境不知持续了多久,宋恩妍最后只是累得不想动,不想睁开眼。

她知道,睁开眼,便是另外一个世界,是最现实也最让人绝望的世界。

宋恩妍很清楚惹恼卓汶亨的下场,两个月前她就知道。

醒来的时候,居然还是凌晨。

时间,那样的漫长难熬。

也不确定是胸口疼还是腹部难受,只觉得自己虚弱得快要死掉,宋恩妍歪歪徐徐地下楼倒水喝。

没有灯,窗边只是透出一点微光,她顺着楼梯小心翼翼地,快到厨房的时候才稍稍怔住。

宋恩妍屏住呼吸,放眼望过去,只见那张大红色的单人沙发里坐着一个女孩子,等挨得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张极其年轻的脸孔,乌黑的长发直直地披在肩头,脸上涂了些粉底,又或许什么都没涂,窗边那微光打在她脸上,显得有些苍白。

姐?

在这里见到她,对宋恩妍来说,不足为奇。

自己住的这栋独立房,就是卓家当年给姐留的。

更何况在梦中,宋恩妍和宋恩熙见面的次不计其数。

“姐。”

似在喃语,宋恩妍低低唤了句。

宋恩熙在世的时候,宋恩妍很少叫她“姐”。

宋恩熙轻轻侧头,淡淡笑容挂在面上。她真心笑起来的样子是这样的单纯,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盈盈流动着光彩,如同令人眩目的宝石。

可,现在的宋恩熙显然没有听见那呼唤。

“姐,我好想你。”宋恩妍声音很小心,恐怕惊到她。

那张清秀的面孔朝宋恩妍看了过来,如同在瞬间被吸走了所有的血色,脱落成一张白纸,又仿佛只余下一副失了魂的空壳。

宋恩妍发现自己突然说不出来话。

记忆中似乎也曾有过这样一个夜晚,宋恩妍站在黑暗的楼梯边,忽然灯光亮起,坐在客厅角落里的姐安静地与她对视。

也是凌晨,也是秋末贺节,宋恩妍当时一颗心蹦蹦狂跳,几乎说不出话来。

也不知是因为半夜受了惊吓,还是因为压抑在姐幽怨的目光里,宋恩妍就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正在接受家长狠狠批评,而,事实上,那天她逃课是去集体群殴了。

“你不该这么做贱自己的身子。”

幽幽话声似乎来自宋恩熙,可是却没见张开嘴巴。

宋恩妍忽然慌了:“姐,你听我说……”

她的目光直直看过来,宋恩妍硬生生地停下来,呼吸都是凌乱的,强自定了定神,才忽然又说:“我不想留下孩子,我不想走你的后路……”

宋恩妍不去看她的眼睛,或许是不敢,于是只一径盯住自己的手指,指尖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姐,我……”

等了很久,像是有几个世纪那样漫长,宋恩妍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如同擂鼓般重重撞击着胸腔,还仿佛听见身体里血液流动的声响,那么快,那么急,下一刻就会冲破颈边剧烈跳动的动脉,喷涌而出。

可,宋恩妍终于还是等不到任何回话,对面一片静静,她恍然抬起目光,可是哪里又有她的身影?

宋恩妍突然慌了,急急走了过去,伸出双手转着圈摸索,语无伦次的叫:“姐,姐你在哪里?恩熙?宋恩熙?”

没有,什么都没有。

周围,一片寂静。

窗外的月白,更加皎洁。

宋恩妍附在沙发边,似乎真的丧失了所有勇气,挣扎了许久才爬起来。

闭上干涉的眼睛,她用手按住太阳穴。

在心中默念着,宋恩妍,你需要看心理医生了。

喝完水,才觉得胸口烦闷消退,其实腹部还隐隐作疼,但她刻意选择忽视。

刚想回房,只听见大门外头的汽车发动机轰隆的声音,门廊上的声控灯立刻亮起,将客厅照得一片明亮。

整个卓家,唯有卓汶亨才这么狂傲。

宋恩妍并不奇怪,也并没有要躲开的意思,她就站在原地,冷眼看着卓汶亨进门。

心胸狭义的伪君子,昨夜对她的羞辱还不够,此刻又来泄愤。

然而,当看见卓汶亨歪歪徐徐进门时,让她有些吃惊,他,喝酒了?

而其,还是孤身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