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 距离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狠下心,盘旋在你看不见的高空里。

————————

“手术刀。”

“是。”

“止血钳。”

“是。”

“擦汗,准备脾脏修补。”

“是,池田医生,病人血压下降。”

“再加400cc血。”

“是,心律67,脉氧98%,动脉血压85。”

“继续监测,止血纱布。”

“是。”

“准备直肠缝合,手术刀。”

“是。”

无影灯从不同角度投射在打开的腹腔里,金属器械准确找到破损内脏,进行修复、缝合或者部分切除。监测仪数据值缓慢变化,氧气管供给充盈肺部,输血袋顺着软管流进身体,麻醉剂根据需要调整着剂量……主刀、辅刀和护士密切配合,确保手术进行中不出差错。

青木和风闭着眼睛,做着梦,睫毛轻轻颤动,面色安宁,像是早已习惯了手术室里的冰冷,默默忍耐。

手术室外面,没有家属,也没有朋友等他,鲜红的“手术中”明灯下面,长椅空空荡荡。

很多事,看起来很艰难,但习惯了就好。

“最后缝合部分就交给你们了。”

“是,没问题。”

池田律穿着沾血的无菌手术服走出手术室,拿下口罩露出发白的脸,在休息椅上坐下,两只手架在膝盖上,窝起腰腹缓解胃部痉挛。

“池田医生?怎么了?不舒服?”

“有点累,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喝点水吧,这台手术已经四个小时了。”

“谢谢,手术挺成功的,那小子身体素质真不错。”

“青龙堂的人,好像都很厉害。”

“厉害?那种厉害,真是不要也罢……”

“哎?难得看到池田医生多愁善感耶。”

“……”

池田律没再接话,只是笑了笑,小护士也不多说,去忙别的事了。

青木和风的情况比先前预想的要好,看了监控录像,池田律却不知道是不是该替他高兴。A级测试中,使用了被保护者的防弹衣,之后的抢杀突围,攻击全开,防御为零,特别是在近身搏击的时候,好几记重拳,以他的身手完全可以避开迂回,他却直接迎过去,不但造成身体损害,还是严重的扣分点……

像是早已不在乎测试的结果,只是要带佐藤夏天离开而已。

那么,又是为什么要参加测试呢?

池田律虽然想不通,但了解青木和风,那个比任何人都理智的少年,永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这次,一定也有他的理由。

“真是个疯子。”

喝了热水,胃里面稍微好受些了,池田律明白,手术顺利并不代表术后恢复就完全没有问题,现在放下心来,还为时尚早。

果然。

在重症监护病房里的第三个小时,麻药过去大半,青木和风刚刚清醒,吗啡和兴奋剂的副作用,紧跟着就来了。心动过速、呕吐、腹痛、呼吸抑制、排尿困难……整个人虚脱的在病床上像是离了水快死的鱼,无意识地抽搐。

苍白的脸上,半阖半睁着眼,对强光反应微弱,冷汗直渗,湿透了黑发,黏在额际脸颊,毫无血色的薄唇,在氧气罩下吃力张着,身子下意识紧绷,向上无力微微挺着腰腹。人是醒着的,镇痛棒的剂量不敢再多给,术后伤口的疼痛用恶性循环的方式再次带来负担,虽然一帮医生护士围着,药物副作用的抑制还是显得十分困难……

这种比死难受不知多少倍的状态,密集维持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稍微有所缓解。

池田律的胃更疼了,转头看了看重症病房玻璃外面的走廊,空荡荡的,没有人祈祷。

擦!

默默在心里咒骂了几句,池田律认命地守在青木和风病床旁边,守了一整夜。

精神亢奋和身体虚弱形成了反差,青木和风再也没法像手术台上那样美美地做一个关于日暮夏天的梦。麻药过去,身体已经恢复知觉,镇痛药剂量不足,让他在疼痛的状态下,竭力用训练过的意志力阻止挣扎辗转。能吐的东西都吐完了,没有任何意义的干呕,更让人难受,免疫力和体力下降,让他一边挂水消炎,一边发烧,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排尿终于正常了,呼吸抑制症状减轻,缺氧状况好转。

一整夜的恍惚煎熬,在黎明的时候,给了他喘息的机会,副作用减轻,人好不容易睡了过去,什么都不再硬撑,池田律又看到了躺在床上少年身上,属于正常人该有的脆弱。

“哟,小律,早啊。”

池田律确定青木和风稳定后,这才活动着筋骨,揉着闹腾一晚上的胃,跑去值班室洗漱换件衣服。值班室反锁的门被钥匙打开,本来以为是同事来上班了,没想到竟然是泽川美子动人的微笑。

“……”池田律衣服脱了一半,看了眼泽川美子,也不造作,心想你敢看,我还不敢脱吗,继续手上动作,露出肌理和线条都很好看的修长半身。

“小律在生气吗?我先去看过和风了,似乎还不错,就知道交给小律没有问题的。”泽川美子果然毫不在意,大刺刺走进来,放下外卖,“粥还是热的,是我最不喜欢的白粥。”

“青木大叔呢?我以为他至少今天会来。”池田律继续换他的衣服,习惯性用平静来掩饰爱慕。

“雅司回总部了。”泽川美子从皮包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来,“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要先听哪一个?”

“先听坏的。”

“青木和风要离开这里,转去县立医院,心胸外科。”

“为什么?!他这个样子怎么转去心胸外科?!”

“别激动,术后恢复在哪个医院不都一样嘛,知道你担心,给你申请了兼职,作为交换医生,跟着过去。”

“……转过去的理由是什么?”

“被保护人在那里。”

“被保护人?是要他躺着保护别人吗?!”

“没办法,这不归我管,社长说了算,还有个好消息,不要听吗?”

“说吧。”

“青木和风通过了A级测试,这是正式通知书。”

“……通过了?”

“你这是什么反应?通过不好吗?”

“也不是不好,只是他那种表现是怎么通过的?”

“嗯,我看看,取得被保护者信任配合这一项得了满分,被保护者毫发无伤这一项也得了满分,速度和观察力满分……咦?‘干掉’A级杀手这里得到了社长的额外加分!总之加加减减六十二分,雅司说,是A级测试通过史上的最低分。”

“怎么不说是首个带伤在两天内通过B级和A级测试的第一人?”

“这句话不错,下次有机会,我和雅司去说。”

他们总是可以很冷静愉悦的交谈,池田律的伪装和泽川美子的分寸,让两个人这么多年了,始终维持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知己”关系。

并没什么不好。

*****

“为什么现在交?不是应该出院再结算吗?”

“怎么还问?之前不是解释过了也同意了吗?”

日暮夏天穿着脏兮兮的衣服,从码头一路被人指指戳戳,先回了家。母亲不在,进屋子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的手机安安静静躺在桌上与她对望,虽然已经完全明白自己不是被绑架,而是被“安排”参加了什么狗屁测试,但手机的安然无恙,还是又一次提醒了她,刺激了她!

[混蛋!]

一直憋着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心里不知道委屈着什么,堵得慌。

哭了一会儿,稍微算是平复,她打开手机,看到二十来个未接来电,母亲和老师的。

[妈妈,是,我是夏天,我没事。]

[……]

[一时间说不清楚,您在哪里?……真的去了医院?!]

[……]

[都和老师说了什么!跟老师没有关系的,我马上就过来!]

[……]

简单洗了澡,换了衣服,日暮夏天就冲到了医院,病房里却没有母亲,只有疲惫的藤原慎司对她说:你没事就好,等下要换病房再帮我一下,换完之后就和母亲回去吧。

带着突然要换病房的疑惑,日暮夏天去了护士站询问,却被告知要提前支付一部分医药费,完全不能理解的少女刚想要继续质问,就看到母亲从公共盥洗室里出来。

“我来和她解释吧。”日暮千惠对着护士抱歉地点了点头,把日暮夏天拉到一旁,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早上,我先来找藤原问你的下落,还没说几句,就来了几个西装笔挺的人,说是松本财团的。”

“……”日暮夏天暗自捏紧了拳头,猜想一定没有好事。

“来的人很不客气,说前期医药费都是松本小姐出的,现在要全部收回。藤原对这些似乎并不在意,一直追问松本小姐出殡的事,得到的答复是,与他这个外人无关。”

“……”

“之后,藤原很消沉,医院这边怕再节外生枝,就把所有费用都结算到了今天,要求支付。这个单人病房很贵,藤原笑称付不起,要出院,医院担心社会舆论,以没有康复为理由,建议转成普通二人间。其实,我也懂,说什么付不起,大概是太难过了……”

“……妈妈,早上您对老师说了什么?”

“就,该说什么说什么啊,他把我的女儿搞丢了,难道我还要谢谢他?”

“……”

“你别这幅表情,话说回来,你到底去哪里了?电话也不接!”

“妈妈,这个问题,您要去问佐藤社长……”

“什么?佐藤社长?”

“……我很累,妈妈,您先回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好吧,正好刚刚店里来了电话,回头再和我详细说。”

“知道了……”

送母亲到电梯口,日暮夏天拖着疲惫的身子,在藤原慎司病房门外的长椅上坐下。

上午,假如她在这里,而不是莫名其妙在什么北区码头,事情一定不会这么糟糕,现在藤原老师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她又要怎么面对他,说些什么……

无法面对,无话可说,转病房的整个过程,她忙前忙后,但始终没有和藤原慎司说一句话。普通二人间病房只有简单的两张床,一张可拉动的帘子隔着,标准配置的钩子、架子和插头布线,和单人病房的电视、沙发、茶几……无法相提并论。不过另一张床还空着,让病房相对还是比较安静。

“夏天,你回去吧,我已经重新找了护工。”

“老师,对不起,上午的事……”

“你的母亲并没有什么错,你确实不该待在这里,是我太软弱了。”

“老师……我不走。”

“你这样,我会很困扰。”

“即使让老师很困扰,我也不走!”

厚着脸皮,说着任性不懂事的话语,日暮夏天觉得心里面沉甸甸的窒痛,已经让她快要不能呼吸。

而藤原慎司,并没有多少精力和她争论这个问题,太多悲伤溢在他的眼眶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定悄悄哭过。

就这样,尴尬的到了第二天傍晚,变成了更加尴尬的局面。

青木和风在她错愕的目光下,被救护床推到靠里侧空着的病床上,四目相接时,她又有了码头出口处,那种被扇了耳光的错觉……

松本财团的人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昨天上午来?

医院搞那么大动静,把藤原老师换来这间病房,真的是因为松本家吗?

要她相信青木和风是凑巧到了这间病房,不如让她相信太阳是方的!

当一切都安顿好,所有人都离开,夜幕降临,藤原慎司睡着了,日暮夏天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走到帘子另一侧,用沙哑而颤抖的声音冷冷问道:

“你来这里做什么?又玩什么恶心人的测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