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他再怎么克制,也做不到心底无波,懒得再惺惺作态,这句话问得直截了当,语气已是极为不悦。紫苏跟在他身边久矣,一向见他都是温润蕴藉,偏这道士几句话就让云洲脸色越来越差,心中就恼了这道士:“哎,你还不走?谁喜欢跟你说话。”

玄肃见这粉嘟嘟的小姑娘一脸恼怒望着自己,一旁的云洲眼神冰凉,纵然他素日脸皮够厚,也有些挂不住。有心拂袖而去,却偏偏有求于人,免不了再放低身段几分,为了能探听到些消息,面子又算个屁!他站起身来,深深行了一个稽首礼,低声下气道:“原是贫道鲁莽了,还请公子原谅则个。”他语气诚恳,礼数又周全。云洲倒不好再说什么,语气缓和下来:“道长请坐。”

玄肃坐了,看了看酒壶:“我敬公子一杯?”

云洲推辞:“云某从不碰这杯中物,道长自用。”

玄肃端起酒杯一口干了,怅然良久:“那年我去海市时年纪小,贪玩的很,下手又不知轻重,得罪了人,幸亏遇到一个鲛人帮我解了围。”

云洲皱了皱眉。

“我谢了他,想问问他的姓名,许诺必有回报。我还记得他当时的样子,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对我说,那就先记下,等机会罢。”玄肃苦笑了一声:“那语气轻飘飘的,明明是压根没放在心上。后来我知道了他的身份,鲛族三殿下,那样尊贵的身份,能稀罕我的什么报答?”

云洲忽然觉得耳朵嗡嗡作响,茫然见玄肃的嘴唇一开一合,可他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鲛族三殿下,云汐——

云汐啊!

云洲心痛如割!

那场不堪回首的战争,-----纷飞的战火,淋漓的鲜血,湮没在荒草之下的故国,一桩桩,一件件,一幅幅,刻骨铭心,锋利的刀刃就着鲜血在他心上镂刻下无穷无尽的仇恨与伤痛,这么多年,他都不敢去碰触,因为每一次的回忆都让他有身处地狱的熬煎。如今的他身担责任,只能咬紧牙关,负重前行。而此时,此刻,这个陌生人幽幽吐出的这些话,却把他刻意逃避的回忆从心底剥出来,让本就未曾愈合的伤口露出了森然的白骨!

维持了半响的平静的面具陡然迸开了一道深深的裂痕,交握的手指已经扭曲变形,居然觉不到疼痛!云洲垂下了眼睫。

玄肃再怎么大大咧咧,也看不出他的不对劲,愕然道:“你不要紧罢。”

云洲垂首不答,以手支额,过了好久,心绪才渐渐平复。他抬眼看着玄肃:“你是想问我云汐的消息么?”

玄肃点头:“是。当初我跟云汐相识,海市后我们还书信往来了十几年,只是期间我一直没机会再去探望他。后来听说鲛族出了事,我求师兄带我去过你们南海,谁知道碧海城已经成了废墟,连一个人都没有了。”他惘惘然:“再以后,我什么消息都听不到了。”他深深看向云洲:“今日竟然遇到云公子,我自知冒昧了,可实在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他是你们一族的三殿下,我就想问一句他是否平安?”

云洲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多谢道长还记挂着他。”

玄肃陡然坐直了身子,惊喜道:“你果然认识他。他还好么?”

云洲摸过酒壶,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醇香的酒意夹杂着辛辣的味道,刺激了他的喉咙,让他惨白的脸色泛起一抹淡淡的潮红色。

鲛人魔族血战之后,云汐就失了踪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找遍了南海的角角落落,一百多年了,却连一丝线索都没有。除非是被魔族掳了去----可鲛人体质,一旦离开南海就会慢慢虚弱而死,果真如此,那云汐·······平安否?谁又知道?谁能知道?

玄肃盯着他,只觉得胸口砰砰跳得厉害,云汐对他而言,几乎成了一个执念,一百多年了,每每想起,都觉得难以释怀,那个让他等机会还人情的的少年究竟怎么样了?

云洲不说话,时间仿佛静止了,玄肃下意识觉得不好,想追问却不敢再问,口舌间跟涂了胶似的,嘴都张不开了。

“谁知道呢?”在令人有些窒息的静寂中,玄肃听见了这么一句苦涩满满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