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金环调动她可怜的脑细胞回想着:她那个珵大哥哥和自己的妹妹不愧为一母同胞,一个赛一个的好糊弄,对把自己养残的继母林氏很是信赖听从。

他们的生母到底是国公府小姐,教养儿子也是从小就抓起的,所以在金珵四岁前,他对严母裴氏多有敬畏,可也的确养成了恭谦懂礼的好性子。

可由俭入奢易,林氏放纵了他几个月,就纵得他把严母忘了,一心以为林氏这个“娘亲”才是真的对他好。不仅把林氏为他塑造的骄纵没担当的个性发挥了十成十,还听了林氏的命令来挑唆他血浓于水的妹妹和姨母的关系。

而金环这个女儿也是个“任人唯亲”的,自己的亲哥哥到底是“看着自己长大的”,身份不同,几次别有用心的话就让她对侯爷和夫人生了嫌隙。觉得同样是国公府的姐妹,一个裴氏有滋有味地做了富贵太太,一个却在金府受苦受难丢了性命。侯府又重规矩,和林氏对金珵的放养溺爱比起来,就好像是有意拘着她一般,几度让她想发狠求家去了。

林氏却防着这个,一再强调让金珵对妹妹说:他们既然装样子养了你,想搏个有情有义的名声,那妹妹如何享受侯府的富贵都不为过!可千万别想着回家,回家就是便宜了侯府!

裴氏是个不把自家人往坏处想的,丝毫不知道那兄妹俩都直接间接地被林氏洗脑成功。

她从来对自己这外甥女多有疼惜,最初时金环像受了惊吓一般不爱理人,她心疼不已,几乎是无条件加倍去满足她小孩子的要求,又有亲哥哥煽风点火,很快就把她惯成个忘恩负义的娇小姐。不仅对裴氏不怎么尊敬和亲热,反而蛮横叛逆,打心眼里亲着金家,让裴氏伤透了心,几次动了送她走的心思,却又拉不下面子,竟成骑虎难下了!

金环想着这些,只觉得林氏这女人当真厉害,把金家父子女三个都牢牢掌控在手心里!

可她不知道的是,前世那个金环为了嫁楚临霄以死相逼的事,被林氏寻人歪曲成了侯府六爷最不忌女色,在府上行为很不尊重检点,金家长女虽寄人篱下却贞烈自爱,迫于他侯府嫡子的威势,不得不自缢以保清白。

侯府宿敌趁机打压,直累的楚临霄名声尽毁,不仅被今上从心里厌弃、没了前程,更是到二十五六岁都没有成家。

裴氏之后对死去的金环有多恨,也可想而知了。

*

雪又窸窸窣窣地落下来,金劭云和林氏出了侯府二门,门上的早就把他们的马车赶了来侯着了。

金劭云见地上又积了雪,体贴地搀着林氏上车。林氏笑得即低回又婉转,孕事没有让她的容貌有一丝一毫的减损,眼波流转间,反而更多了些成熟的韵味。

她嗔道:“妾身又不是千金小姐出身,哪里就这么娇贵了!”

一句话,让刚刚在“千金小姐”面前受了大气的金劭云几乎想立刻离开这侯府大宅。

林氏同他坐到车上,在他手里放了个舞蝶捧寿的紫铜手炉,若云妈妈在此,定能发现这是她家夫人的陪嫁物件,林氏和金劭云却早用的得心应手。

知道老爷心中不悦,林氏故意道:“其实侯夫人说的不无道理,如今天寒地冻的,咱们来接环儿,本就不妥……”

“怎么不妥了?那是我金家女儿,亲爹来接不妥,难道要她住在外人家里就对么?”

只要老爷对侯府存有怨怼就够了,林氏见好就收,宽慰道:“老爷说的在理。但您也不想想,环儿在咱们府上是个什么光景?如今在侯府住了几日,可真是健壮多了……”

金劭云默了默,却还是说道:“让那孩子在侯府锦衣玉食惯了,没得日后连我这爹也不认了?”

林氏黯然道:“哪里就有老爷说的这般严重了?侯爷和夫人怎么会教环儿不认自己的父亲?”见他果然对这句话嗤之以鼻,她心中满意,却故意侧过身去,只消挤挤眼就是两行清泪落下。

声音也带了呜咽:“到底是妾身没用,连个孩子也看顾不好,环儿在咱们府也是顿顿药不断的,却还是把身子拖垮了似的,如今又大好了……也难怪夫人会觉得是妾身故意延误环儿的病情。”

金劭云比他这表妹大了七岁还多,等于是看着她长大的,情分本就不一般,林氏又有心招惹,他原本没生什么旁的心思却也逃不过。他对的林氏,心中总多了些溺爱可怜惜,自然看不得她哭,还是为了原配生的一个女孩如此遭人误解菲薄。

他气愤不已,“本就是小风小寒到了痊愈的时候罢了,怎么偏他们要拿这个出来说项,难不成我还会害自己的女儿不成?哼,我就直接去找侯爷,把环儿接回来!我们府上养孩子,怎么也不该由着她一介妇人置喙!”

又为林氏轻柔地拭着泪,安抚道:“不要哭吗!环儿定然是娘胎里带的病弱,不然那裴氏也不会生了女儿后就一病不起,这侯夫人就是再不讲理也不能把环儿的不好怪到你头上!”这个裴氏自然是指他的原配发妻。

林氏就撒娇一样把他的手抱住,婉语道:“只有老爷最心疼庆儿!”她年纪并不算大,又故作娇俏,金劭云手心还刚好盖着那因着有孕而越发腻而丰润的私密地儿,只觉得魂都酥的飞了,这时她说什么,这金大人都是百依百顺了。

林氏趁机打消他接回孩子的念头,“环姐儿毕竟是天生的体弱,侯府有好药好医的,虽然妾身也舍不得孩子孤身在外,却也不得不承认,让环姐儿留在侯府是对她最好的。”

两人说着说着,竟真把那莫须有的娘胎里带出的病弱当了真事一般,可见这当爹的对女孩多不重视!

“府上虽也算宽裕,但到底产业不丰,珵哥儿日后大了,咱们做父母的,总要先为他考虑。”她脸上就多了些羞赧说:“妾身小家子气,虽道养环姐儿一个女孩不费什么,侯府定是看不上那九牛一毛,却也是咱们欠侯爷和夫人的。”

自家同定宁侯府的泼天富贵比起来虽是囊中羞涩,但金劭云对于欠了侯府这一说法很是不虞,总感觉是由人施舍一般……还无可辩驳!

林氏又接着说:“若日后环姐儿和侯府亲近,老爷也别气她怪她,到底侯府于她也是救命之恩。”

“哼,如何就是救命之恩了?”金劭云仿佛已经看到长女日后嫌贫爱富一般不待见自己这个亲爹,心中对她的不喜越来越多,不由频频冷笑道:“你说的对,咱们为珵儿打算才是正道,她一个女孩子,由谁养不是养!”

林氏嘴上虽大方,但对于老爷格外疼爱金珵这件事,她可真是如鲠在喉。但因着早有打算,她把手放在肚子上,心也踏实下来——她能对付了一个国公府小姐,就能利用这两孩子对付得了另一个!

整了整容色,她偎入金劭云怀里,撒娇不依道:“若庆儿肚子里这个也是个女孩子呢?老爷,你可不能厚此薄彼……”

“好好好!你若为我生个女儿,我定如珠如宝地待她是掌上明珠一般……”

马车徐徐的前进,嘎吱嘎吱地轧在早就面目全非的腌臜雪道上,车厢里却是一片浓情、温暖的似春天提前来了。

*

夜里难得天又晴了,卧间透着白白的月光,金环睡意渐浓。

在云妈妈轻柔规律的拍打中,她咬着小拳头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想着,古代后宅果然是女人的天下,林氏看起来将将二十岁的光景,出身又低,却不声不响地用十几年就把宿敌原配的亲生儿子闺女一个养残、一个带偏还死了,把原配的姐姐一家搞得鸡飞狗跳。

不是说真恨一个人,就把养坏的女儿嫁过去祸害人门庭么?她这招更绝,直接让对方自己掏钱养坏孩子,没嫁呢就已经搅得侯府家宅不宁了!

临睡着前,她最后一个念头是:如今自己提前知道了谁是好的谁又是那别有用心的,可不能再做了坏人的枪子儿……

金环在谋晨园的西厢房住着,万事不管,只负责吃好一日三餐加点心下午茶宵夜,每顿喂食间隔,挪着格外绵软的胖四肢围着炕桌走上几个来回,间或童趣几句以逗裴氏和几个哥哥们乐一乐,每日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可真是混吃等死的典范!

按说她这个身体也两岁多了,要搁现代,这么大的娃娃都快打酱油了,可裴氏总想着她身体大病一场,弱着呐!走路走不好,就到哪哪都让人抱着,不喜说话,那就让身边的人练那‘读心术’,生怕她受一点委屈!

要是一般的小孩子,这种养法,可不得长得又娇又傲?

好在看她又乖巧又长进,裴氏金口一开,许了她偶尔能去院子里遛弯消食。金环心里千恩万谢的,被云妈妈和翠袖裹成了个粽子,搁到了抄手游廊里放风。

于是那天楚家三爷难得翘了学,穿过西边角门往裴氏屋里走,就看到一个裹着白貂毛斗篷的小豆丁,认认真真地拖着臃肿的腿脚练走道儿呢!

金环还在孝里,穿不得新鲜颜色,但裴氏作为云州贵妇圈里最出挑会打扮的人之一,她手底下的针线班子是最灵巧前卫的。

金环的风帽上缝了对尖耳朵,浅浅的嫩黄小袄上用银线绣的乳燕归巢,脚上踏着双白色棱纹厚绸靴子,靴子头上的一对灵动的红眼睛兔子让楚临峦低低笑出声来。

金环循声抬头,原本盖在她头上的帽檐顿时遮了眼睛,她有点着恼地用胖蹄子扑棱掉帽子,露出两个羊角似的小鬏,云妈妈还特意给她绑了一对嵌了珊瑚珠子的银环,原本十分可爱的装扮,可楚临峦扫过她雪白的包子脸和鞋子上的红眼睛胖兔子,脸上的笑就更挡不住了。

金环到底不是两岁孩童,怎么看不出他是在笑话人?鼓着脸嘴,心想我还在这儿看着你笑话我不成!

慢腾腾地扭过身子想走掉,动作像脱了节一样笨拙,不出意外地被人一把就揪住了。

侯府几个小主子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不仅要文才斐然,更要射石饮羽、十八般武艺精通。

楚临峦作为侯府下一任继承人,自然是文武兼资,他做事又一板一眼,于学业上从不轻待,是帝京同龄人中的翘楚。金环虽没想到这个,但被他稚嫩的手心里明显的茧子摩擦了一下,她吃了一惊,挣扎的动作就小了一些。楚临峦发现她不那么抗拒了,握着小肉手舒展了眉眼,嘴角有个柔和的弧度。

他这个年纪在古代毕竟算不得小了,目若朗星气度沉稳的样子,已是翩翩少年的形象。牵着她往裴氏屋子里走,一言一行中完全是哄小孩子的样子。

早就是青春期少女心的金环就更闷了,垂下头愤愤迈着慢吞吞的小短腿,楚临峦被她拖慢了步子,只看见小丫头两个小辫儿高高低低的颤,头顶中间有个格外规整的旋儿,白得像前儿个吃的那碗桂糖嫩豆花。

家里从来没有过女孩子,手心里热乎乎的小肉蹄子让他的心止不住地软,声音更轻了一些,“小丫头,可是走不动了?”

没问完,他已经弯腰一把把人抱在怀里。

猛然和那张已经初具规模的祸水脸对上,金环的心还奔腾了两下,然后她就郁闷了——为什么这些人一个两个都喜欢抱她?连这个爱板着冰块脸的楚临峦也一样!她从来没有说过自己走不动!小孩子要多动多走才长得快呢知道吗?

“吐艳!我知己嫩肘!”说完恨不得捂住嘴,这漏着风的满口前后鼻音不分,可真是对不住她体育老师……

金环恐怕是真的不能懂这些人见到就想亲近的心理。毕竟自己看不到她现在这副嘟着嘴闹别扭的小模样,说话还吐字不清的让人忍俊不禁,实在是稀罕。

楚临峦心叹道,果然是个豆腐娃娃,又白又软的。

一截回廊在一个适意一个生闷气的微妙气氛中,很快到了头,金环正高兴要进屋了她可以撇了这个人肉轿子,却不防不远处乳妈妈和几个幺儿“我的爷,慢些慢些仔细摔着”的经典开场传来,金环一抖,下意识地偎到眼前人的颈窝里。